抱琴已達半仙之境,自然已不需要吃喝,她又在人間呆了這麼久,早已心靜如水。然而作為樹妖,她總離不了本性,多少還是得出門曬曬太陽。
這麼一合計,她就與院裡的賞玉打了個照麵。
兩隻妖初見麵皆是一愣。
賞玉沒料到新來的客人也是個半大小姑娘,警惕地盯著抱琴看了半天,確認對方是妖之後,神色倒是放鬆了一些。
抱琴卻在見到賞玉之後,久遠的記憶猛然浮現——她想起大陣裡遍體鱗傷滿目絕望的女孩,想起未曾瞑目的驚恐的臉,想起大火中四散的腥臭的焦骨。
那天本該是個晴天,日頭初升朝露未晞,本該寧靜祥和——
卻都破碎在通天閣坍塌的巨陣裡。
她親眼見著族人慘死在修士的劍下,感受到自己身上被火舌舔舐的痛楚,卻終於無能為力。
她無能為力。
抱琴幾乎無法控製自己的情緒,也無法再去直視麵前好端端的女孩,轉身就又鑽進了屋。
明明隻是木頭的殼子,她此刻卻分明感受到洶湧的悲痛,淌過她五臟六腑。
臥房陷入沉寂,抱琴無聲無息地癱在床邊,卻不知什麼緣故,在思緒翻湧頭疼腦熱之時抓住了那根桃枝,連昏過去了也沒鬆手。
賞玉還在院裡沒動。
與其說是納悶,不如說是被抱琴的反應嚇到了——但她終究還是沒敢過去“慰問”,比起旁人她還是更信自己的直覺。
於是遠在通天閣的承桑鬱此時探到兩隻妖都安分守己沒在一塊,一顆心靜悄悄地落回了肚中。
她滿意地跟著弟子去了飯堂,等吃完再到書院,日頭西沉,天色竟是又暗下來了。
秦禮早已等候多時。
兩個弟子鵪鶉似的縮在承桑鬱身後,看出自家主子心情極差,大氣也不敢出一聲。麵對秦禮的責罵也是敢怒不敢言——他們不敢觸怒閣主,更不能指責貴客半點不對,隻能窩囊地接了怒火,點頭哈腰地退出門去。
承桑鬱等秦禮罵完才看熱鬨不嫌事大地扮好人:“是我起晚了,通天閣的床榻實在是舒服,我這一不小心,就睡過頭了,不怪他們。”
兩個弟子聞聲停了半步,怨氣幾乎要寫在臉上,卻在得到秦禮一枚怒瞪之後變回了哈巴狗,夾著尾巴逃了。
秦禮行禮表示歉意,一邊又將人往裡頭請:“貴客暢所欲言便是,我閣中弟子不成器,向來都隻墨守成規那一套陣法。這一趟請貴客前來,如能打通他們關竅是最好,若不能,也隻好承認他們平庸了。”
承桑鬱沒懂什麼是關竅:“人間修仙妄圖飛升的,難道不是都有成形的修煉步驟麼?就這樣讓我一個外人乾預……是否不太合適?”
秦禮沒吭聲,她便接著話頭問出疑惑:“何況你們遴選弟子時,也該有個什麼流程測出資質吧?通天閣難道竟然是海納百川,什麼弟子都收嗎?”
她這話諷刺意味十足,秦禮繃著的笑容險些也沒掛住,也許是上了年紀腦子不好使了,一時間也想不出話反駁,隻不知所措地站著。
承桑鬱覺得無聊,卻也實在有些可憐這老頭,於是大發慈悲地擺了擺手:“罷了,從小也沒長輩教過我說話,秦閣主既然願意聽我說到這裡,那一定是有難處,我去看看也不妨事。”
通天閣派出去的修士個個都訓練有素,而書院裡頭稀稀拉拉坐著的卻都像是篩選下來的歪瓜裂棗,承桑鬱看了腦仁都疼了一會兒。
這些人長相已經足夠像傻子了,就算真的聰明,怎麼會剩在這裡?
她再次回想了自己方才“通天閣海納百川”的說辭,仔細品了一下,感覺絕非她猜的這樣簡單。
承桑鬱略一斟酌,轉頭朝秦禮伸出了手:“可有書院弟子名冊?我好對症下藥。”
秦禮猶豫了。
卻也隻是遲疑了一下,偏巧被承桑鬱捕捉到,於是她心裡大概有了猜測,就尋了一處坐下,等秦禮準備名冊來。
歪瓜裂棗們麵前擺著書,一個個本來愁眉苦臉,一看似乎是來了新講師,有人好奇有人波瀾不驚。承桑鬱進門時屋裡隻安靜了一瞬,很快議論聲又大了起來。
承桑鬱目光大致掃過弟子的麵孔,一言不發更添威嚴,弟子們卻並不忌憚,反而還有個彆人眼光猥瑣起來,賊眉鼠眼的不像學生,更像叫花子流氓。
她懶得管這些,而是在心裡算起賬來。她在飯堂就注意到通天閣弟子不少,書院裡這些如果都是“問題學生”的話,也不該隻有這寥寥幾人。
總不能進了通天閣的資質都是上佳,那依秦禮的意思,整個明州城是不是誰都能來通天閣分一杯羹,哪裡還存在廢物呢。
不過承桑鬱來明州城也才一月多點,也不清楚城中究竟有幾戶達官顯貴,看名冊也隻是想要證實另一個猜測。
世家子弟對於通天閣而言隻是個進貢送錢的吉祥物,那些廢物在此處隻會被好吃好喝供著,誰敢真讓他們下山捉妖啊。
那些少爺一個個都金貴得很,萬一真出了岔子,隻怕將通天閣賣了都賠不起。
那麼能讓大閣主秦禮拉下麵子求人,這群廢物裡頭大抵還有跟秦禮沾親帶故的。
而且越親越好。
想到此處,承桑鬱忍不住感慨:去飯堂走那一圈果真還是很能看出些東西的。
秦禮動作不慢,她思考這當兒,就顫顫巍巍地捧著名冊來了。
承桑鬱自上而下掃了一遍,目光就鎖住了一個名字。
“秦雲序。”
這弟子與閣主同姓,如果名冊沒錯的話,這人約莫就是跟秦禮沾的那個親。
其他周啊龐啊常啊的姓氏承桑鬱在城裡偶爾聽過,是世家子弟,那她就意思意思得了。
她若答應下來,秦禮約莫還會與她旁敲側擊應當特殊關照哪一位弟子……一把老骨頭了,心眼子怎麼都擺在明麵上了呢,讓明州城裡那些世家知道了多不好。
夜涼如水。
承桑鬱幾乎沒經思索就同意留了下來。
不管怎麼說,通天閣與滿陵的覆滅大抵是脫不了乾係了,左右自己在人間也沒什麼事做,不如留在此處打探些消息,若能找出真相便是更好了。
也算是再圓自己一個念想。
也許因為承桑鬱識趣懂眼色,秦禮對她也很是客氣,準備的衣食住行都算上等,弟子下人伺候她與紈絝少爺有過之而無不及。
承桑鬱在第六次拒絕下人的端茶倒水無果時,終於放棄掙紮,“心安理得”地享受起不要錢的侍奉來。
給歪瓜裂棗們做講師的第二日,那幾個紈絝就坐不住了。
承桑鬱大多數時間都是照著搜羅的話本念野史,並不去管弟子是否聽了,隻是偶爾掀起眼皮子看眼下麵動靜。然而她這幾眼似乎被某些人誤會了,承桑鬱再一次拿起破爛的話本時,就有人站起身來直接走到了她麵前。
承桑鬱自己妖氣本就微弱,在通天閣醃了兩日之後更像個正常修士,秦禮都沒能辨彆出來,何況是這些連三腳貓都不是的紈絝們。
麵前這位長著一副衰相,似乎還以為自己風姿卓越,很得意地開始拋媚眼。
承桑鬱恨不得當即戳瞎自己眼睛。
然而事實上她還是比較惜命的,頂著一副棺材板都壓不塌的笑容反問:“有哪裡聽不懂麼?”
那紈絝在眾人目光下上去“搔首弄姿”,卻碰上了不解風情的硬茬,麵子似乎有些掛不住,拳頭悄然在寬大的袖擺下捏緊,隱隱有爆發之勢。
“你不知道我是誰麼?”
承桑鬱對除了秦雲序之外的任意一張臉都沒有印象,更不知道這是何方妖孽,聽見這句問話和底下一群人的悶笑聲,心裡頭門兒清,麵上卻還是寧願裝傻:“我隻是應秦閣主之托,前來引各位打通關竅,事成我與各位也就分道揚鑣,為何要知道各位姓名?”
這紈絝在通天閣憑著父母的麵子在紈絝中都是橫著走,還從沒撞過這樣的南牆,一時間怒氣上了頭,早就蓄勢待發的拳頭終於揮了出來。
紈絝們眼裡都是興奮,仿佛這會是一場可觀的大戲——
事實上也確實是。
承桑鬱雖是女子,但怎麼說還是妖,手勁異於常人,更無法與這瘦巴巴的紈絝相提並論。隻聽一聲輕響,大力揮來的拳頭迎上承桑鬱的手掌,被輕而易舉鉗住,並且軟綿綿地垂了下來。
看客大驚。
這個看似柔柔弱弱的姑娘竟是直接將他手擰斷了。
那紈絝本人還看著自己的手不可置信,片刻後才感覺到疼痛,失聲尖叫了出來。
“我並不想記住你姓甚名誰。”承桑鬱撣了撣袖擺上不存在的灰,“再不老實,下一個斷的就是胳膊。”
放完狠話,她臉上卻依舊掛著笑:“還有誰想來試試麼?”
眾人這下是真不知這姑娘什麼來路了,有幾個人在底下互相咬耳朵:“秦兄,你爹這次請回來了個什麼!這怕不是凡人吧?”
承桑鬱聽見了她想聽的,很快目光就落在了後頭縮著腦袋的秦雲序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