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桑鬱眼神一凜。
隻是很小的變化,女孩仿佛沒注意到,隻是同樣憂心忡忡地盯著陣法看,“你有法子逃脫嗎?”
承桑鬱拈著衣袖沉思片刻,又看了一眼遠處天上翻飛的白色衣袖,老實回答:“沒有。”
女孩眨了眨眼。
“他們很快就會找到這裡。你不跑嗎?”
“跑不掉。”承桑鬱摩挲著自己乾枯的小指,感受著越發濃烈的靈氣,和身邊淡淡的妖氣,忽而轉身在石桌旁坐下了。
女孩猶豫一下,雖然不解,卻還是小步跟了過來。
“那你呢?”
承桑鬱食指輕輕敲著石桌,發出沉悶的聲響。
“你為何不走?”
她目光毫不掩飾地掃過女孩的臉,最後停留在她清澈的雙目上:“你知道我是誰麼?”
女孩頓住步,小心翼翼地點點頭,忽而又否認道:“我不知道。”
她聲音細細軟軟,低得幾乎要聽不見:“但是我見過你。”
承桑鬱嗤笑一聲:“我死了五百年了,你在哪裡見過我?”
說這話時承桑鬱就直視著女孩的眼睛,看見她麵色頃刻紅了,支支吾吾說不出所以然,就垂下目光,歎口氣打算放過她:“套近乎也不知尋個可信的由頭——說吧,何事求我?”
女孩怔住,眼眶一下盛滿了淚水。
“我叫賞玉。”
“我家在滿陵,十年前被通天閣滅了滿門。家人用性命換我逃出生天,我沒法複仇,可是我甚至連他們的屍骨都尋不到。”
“你要我去替你報仇?”
承桑鬱抱臂看她,“可是你也知道的,那些修士要來抓我了。我是不是同你說過,我也逃不出去?”
賞玉默不作聲地絞著手指,目光低垂著,偶爾抬眼,隻巴巴地看她。
承桑鬱這才注意到她一根小指也是乾枯的,似乎還被火灼燒過,帶著焦枯的痕跡。
破屋子裡已經能看見修士朝這邊趕過來,承桑鬱倏地起身,拉住賞玉細瘦的手腕:“帶我過去。”
賞玉眼底流露出欣喜,反拉住承桑鬱的衣袖,帶她進了屋。
屋裡沒什麼陳設,約莫是沒人住,處處漏風,還有些陰濕朽木的味道。賞玉繞過橫陳的積了灰的木板床,走去大堂中間,徑直拉開了一幅掛畫。
掛畫後頭原隻是平常的石牆,她一揮手,才露出真實的樣子。
走進去果然彆有洞天。
然而裡頭並不是承桑鬱以為的桃花源,倒是與方才賞玉的描述大差不差。十年過去,廢墟裡還籠罩著一層陰森的寒氣,與血腥氣混在一起,不駭人,但分外惡心。
承桑鬱初次聞到這股惡臭險些嘔出來,忍不住轉頭去看賞玉,她有點想象不出女孩安慰她時是以什麼樣的心情說出“過個十年還能回來再住”的。
至少她自己就算不是養尊處優,也不可能會願意去住這種地方。
她也同樣不能理解,為什麼好好的地方,經了人間這通天閣的手,就變成了這個樣子。
倒有些分不清誰才是正道了。
承桑鬱對滿陵還是有些許印象的。
方才沒想起來,這會兒站在這裡,她倒是有了些模糊的記憶。
是妖族邊界一處並不起眼的山城,至於為什麼她記得,完全是因為她是在這裡遇見的樂搖安。
後來樂搖安跟著她去了拙心庭,她也時常派人來這裡看看。
那樣山清水秀的一個地方,怎麼她走後,就成了這個樣子?
且不說那些年如何,就這十年來看,妖族與人間接壤之處並不太平。
妖族地界都敢如此,那那些散落各地的小妖呢?
那她耗儘內力造的結境是否也……
承桑鬱想到此處兩眼一黑,片刻才緩過勁來。
五百年了,滄海能成桑田,妖族現在如何好像她也無法乾涉。
何況她早就不是妖主了。
“滿陵我已經設過結境藏起來了,他們修士進不來的。”賞玉小聲道,“可是我找了這麼久,也沒有找到族人的屍骨。”
承桑鬱想說些什麼,但長久的沉默之後,她反而更不知要如何開口。
何況她才醒來一月,也隻過了這一個月逍遙日子,貿然讓她來揣測死了十年的屍骨去哪兒了,是不是有些唐突。
但她都讓人家帶她來此了,若是就此說聲“抱歉我幫不了你”是不是也有些不妥。
承桑鬱在這兩個想法之間動搖許久,終於緩慢做出了決定:“一時半會我也沒有辦法。但是你若信我,不日定然給你交代。”
賞玉懵懂地盯著她看了半晌,眼淚終於決了堤。
她一麵笨拙地跪下,一麵抽噎著道謝,反而是承桑鬱如臨大敵——她當妖主時也不曾受過如此大禮,這姑娘是要鬨哪樣!
一番推拒之後,承桑鬱終於安撫住哭哭啼啼的女孩,擔下了她來人間第一個重任。
外頭的明州城還很平靜,修士們沒尋到妖,指示的羅盤失了靈,指針一直亂轉,還在互相猜忌誰傳來的假消息,承桑鬱已經安頓下女孩,一個人坐在自家院裡當門神。
外頭不安定,她也沒什麼事忙,就接過“樂搖安”遞過來的話本,百無聊賴翻了兩下,居然也翻到些有意思的。
“卻說那承桑緒,竟也是有通天的本事,在三生裡困了七日,硬生生破開了桎梏……”
哦,這段說的是她爹。
人間的話本居然還記載了這麼久遠的事嗎?
承桑鬱頓時起了興致,又往後翻:“承桑鬱弑父篡位主動來犯,耶水一戰大敗而歸,方得天妖兩族千年安生。”
後頭還綴了一句“一代妖後,就此淪亡。”
承桑鬱:……
這話本誰寫的?
這些人怎麼亂造謠啊!
她不可置信地從頭翻到了尾,被灌了一堆對也不對的陳年舊事,一麵驚歎於凡人胡編亂造的能力,一麵覺得自己需要去洗洗頭腦。
這邊屋裡,賞玉脖子上掛了一片用破布條串起來的朽木,忐忑不安地吃著蒸餅。她小心翼翼地在人群中混跡了這麼多年,自認為平日裡自己身上的妖氣被壓製得很好,一開始還以為是那位姑娘引了修士過來,從沒往自己身上想過。
不過她也算是運氣好,那姑娘確實是妖,儘管妖氣不是她的。
她看不出對方道行,卻也聽見她說“死了五百年”,既然現在還能留存於世,必然也是有幾分本事的吧。
所以在那姑娘叫自己戴上這截木片時,她沒有分毫猶豫就接了過來。
承桑鬱顯然不知道自己被揣測了,被那鬼扯的話本氣昏了頭,正在院裡來回踱步。
然而她從前為這宅院花的心思卻在此刻悉數體現出來,修士們亂七八糟轉了幾圈也沒能在這裡尋到線索,灰溜溜地撤了陣,往彆處去了。
賞玉在屋裡坐不住,盤算半天還是決定出門來問問情況,就見一片白衣齊齊路過,幾十個修士竟是沒有一個正眼看這座宅院。
她心裡那塊懸著的石頭好歹是落了地,再一轉頭,承桑鬱陰森森地倚在門邊,衝她笑出一口白牙。
“你也是妖,你知道現在妖族是誰主掌嗎?”
賞玉下意識後退了半步,隨後怔愣了很久才開口,仿佛怕自己說錯話一樣:“是……還是寧崢。”
承桑鬱極快地眨了下眼。
寧崢確實是她臨走時指定的主掌人。他是除了樂搖安之外最合適的妖主,卻也扛不住各族施壓將滿陵丟下了嗎?
可他這五百年也是坐穩了這個位置吧,否則以族中那幾位老人的威望,妖族必然是要易主的。
承桑鬱兀自在門邊杵了一會,想了一些有的沒的,回過神時正尷尬地跟賞玉大眼對小眼。她一聲沒吭繼續盯著,倒是賞玉先不自在地挪開了目光。
“來院裡坐。”
承桑鬱幾步走去石桌旁坐下,正色道:“你多大了?”
“二十六。”
五百多歲的妖後輕輕驚歎一聲:“這麼小?那你……滅門之前,拙心庭有派人來看望嗎?”
這話明顯超出了賞玉的認知,她費力地思考了一會,緩慢搖頭:“沒有見過拙心庭的人。”
她想了想又接上一句:“拙心庭是拋棄我們了嗎?”
承桑鬱眼皮一跳。
寧崢真的不管滿陵了,那麼樂搖安呢?
滿陵沒了,樂搖安還會留在拙心庭嗎?
幾乎不需要進一步思考,所有不好的猜測都一一浮現。承桑鬱頭疼地看著眼前的姑娘,無力地抬手叫她坐下,又喚下人來倒了茶,都沒想出自己要不要回去管那爛攤子。
管吧,她要怎麼回去?回去了族人還會認她為主嗎?
不管吧,可她又太想知道樂搖安的下落了。
她當年打定主意“假死”,對拙心庭已經沒有什麼好操心的了,最放心不下的也就是樂搖安。
不算她四處飄搖的這些年,樂搖安可算是陪了她一生的知己。
現在滿陵沒了,樂搖安必然是不會留在拙心庭,那她會來人間找修士報仇嗎?
太多疑問沒有解開,承桑鬱越想越亂,隻覺分外煩躁,忽而握拳狠狠敲了下自己腦袋。
賞玉沒見過誰會忽然發瘋這樣敲自己,懷疑恩人瘋了,大驚:“恩人,恩人你怎麼了?”
“不妨事。”承桑鬱擺擺手將人打發走:“宅子裡應當還有一間空的客房,你跟著下人去收拾收拾,這幾日就放心住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