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攤主仿佛沒料到這些修士這次走得這麼快,不知都上哪兒躲著去了,直到日落也沒見到人影。承桑鬱空著手從城西回來,從來沒覺得自己竟這樣饞人間的吃食,儘管她現在這具木頭身體並不需要吃東西。
賞玉還聽了她話在宅中等著,承桑鬱猶豫了片刻,轉頭又往城南走。
她這輩子是欠了誰的吧,一個兩個都要她來操心。
拙心庭是,來了人間偶遇的姑娘也是。
這念頭甫一出現,承桑鬱就意識到了不對勁。
是“偶遇”嗎?
話說回來,賞玉是怎麼知道修士要抓的妖是自己,畢竟當時就連她也疑惑過,要抓一個苟延殘喘的妖何必要那等陣仗。
這樣就明了了。
賞玉有備而來,大抵是早就注意到她了,恰巧她呢,又無意再次與她碰麵——儘管她還是不明白賞玉究竟有何企圖,但防著些,總不算壞事。
暮色四合,華燈初上,城西的攤販都被遣散,城南卻依舊熱鬨非凡,隔了老遠都聽得到鑼鼓喧天。
明州城算不上繁華,幾處夜市卻是頂熱鬨的,就是路途遙遠,承桑鬱懶得走,尋了個角落打算做個法飛過去。
沒成想法沒做成,她腳底先踩上了什麼東西。
她以為是誰丟棄不要的破布衣料,低頭準備踢開,就見那角落蹲著的東西抬起了頭,幽幽看著她。
承桑鬱周身一抖,飛速地撤開了腳。
這時她才發覺自己方才踩著的軟乎乎的東西是這個人的手。
此處幾乎沒有光亮,承桑鬱隻能辨出對方是個人,這時也顧不上什麼,急忙蹲下身道歉:“萬分抱歉,我實在是沒有看到你——”
那人卻一聲不吭,足足盯著她看了半晌。
正當承桑鬱要認定他是個啞巴時,對方開口了:“……無妨。”
他說了兩聲“無妨”,也許是太久沒說話的緣故,第一句並沒有發出聲音。
對方究竟有沒有意見承桑鬱不知道,她自己倒是還覺得怪不好意思的,卻又知道不能濫好心,便又很誠心地道了個歉。
道完歉她起身打算走,又聽見那人道:“城南萬喜樓怎麼走。”
承桑鬱頓住步。
萬喜樓她聽聞過的,是明州城最大的一間酒樓。夜裡城南也屬那裡客人最多,說書的賣字的唱曲兒的都愛去萬喜樓。
想到這兒,承桑鬱便轉身等他:“那你跟我走吧,我也去那邊。”
帶了個人,她隻能老老實實走過去。幸好路途不遠,否則他們二人一路無話,就更要無聊了。
遠遠已經可以看見萬喜樓上的圓燈,承桑鬱給他指了方位:“就是那兒,最高的一處燈火。”
那人低低應了一聲,甚至沒有抬頭確認,就兀自走了。
承桑鬱覺得奇怪,卻沒多問,正要邁步,那人又轉過頭來,雙眼定定看她,灰撲撲的臉帶著一絲熟悉,低聲說:“多謝。”
承桑鬱:……
莫名其妙。
穿得像個叫花子一樣,也妄想像話本中憑借“回眸一笑”博取芳心?
承桑鬱擰著眉嫌棄地轉了頭,一個眼神也不想給他。
然而方才無意瞥過一眼,才覺她好像是見過這人的。
眼熟。
在城西見過的。
承桑鬱思索間已經走過幾個攤位,直接來到蒸餅攤前:“兩個……”
她耳中仿佛又想起臨走時賞玉肚裡的餓聲,於是在錢袋中扒拉半天,改了口:“來三個蒸餅。”
與此同時她也終於想起那該死的熟悉感在哪裡了。
她初次去城西見到的叫花子,當時也是用這個眼神看她的。
再一回想兩人衣著,原本不甚確定的猜想逐漸堅定,承桑鬱可以肯定他就是那個叫花子。
不過這個猜測毫無意義,畢竟他們也就見過幾麵而已。
那人身上沒有奇怪的氣息,應當就是個凡人。承桑鬱也沒在他身上覺出什麼彆的意圖來,就當是萍水相逢了。
回去路上沒人,就要快很多了。
若不是家裡還有個要吃要喝的,她今日還真想好生逛逛這邊夜市。
因為除了熱鬨之外,她還看見萬喜樓後一株傾倒的巨樹,一群修士正連聲驅趕著在樹旁玩耍的小孩。
就她方才掃過的一眼,都能看出這條道上一小半都是修士。那若是整個城南呢?
她倒不怕被他們發現,主要還是好奇他們意圖,除了除妖還有什麼事讓他們集體出城。
哦,不對。
承桑鬱慢騰騰地想,也許他們是好不容易下山一趟,就算捉妖撲了空,順道逛逛集市也不算虧。
自家屋裡燈亮著,承桑鬱到了門前才緩緩放輕了步子,賊兮兮地躲了起來。
屋裡的人影沒有動,和她去城南之前一樣,還是在燈前坐著。
承桑鬱掂量一下手裡的蒸餅,借著月光折下桃樹一根枯枝,隨手丟了。
“城西的夜市都散了,特意給你從城南帶回來的。”
賞玉聞聲轉頭,那鮮香四溢的蒸餅遞到自己麵前時,竟還是溫熱的。
“多謝恩人。”
“謝什麼,”承桑鬱又拿了一個放在桌上,自己也坐下咬了一口蒸餅:“你現如今不能出去,我既然答應了你,自然是要護你到底的。”
她說這話時神色平靜,理所當然一樣。
賞玉小口咬著餅,小心地瞥著承桑鬱,沒發現任何破綻。
可是真有人會因為素不相識之人的一句話,願意做這麼多嗎?
她見過這樣的人,但她見過的人也做不到這個地步。
——何況她身邊這位還是妖。
當今妖主以慈悲麵世都不再管他們這些過於渺小的族人,她不到三十年的一生裡所見所聞多半都是燒殺搶掠,就更沒見過這樣對旁人沒有敵意的妖。
燭火安靜燃燒,燈油慢慢滴落,在燈架上堆積起來。
兩個人沉默著吃完東西,承桑鬱拍拍手站了起來:“桌上的餅是留給你的,你若是還餓著就自己生火熱了吃,不餓便留著明早吃。我累了,你請便。”
說著她就轉身進了房,再沒說彆的。
賞玉小心翼翼地覷著她,等門合上好久之後,才慢吞吞起身,猶豫一番,還是去了門邊。
白日裡看不分明,這會兒借著月光和燭光,倒是能看出來,宅子確實被一層薄薄的結境裹著,裡外都安寧。
她沒看出端倪,心裡一直沒放下的防備卻悄悄卸了。一整天的戒備之後,這會兒她感受不到惡意,也就舒展開渾身的刺,讓自己徹底沐浴在月光下。
舒坦。
她好多年沒有這樣自在過了。
她看著屋側不見亮光的窗,靠著門又站了一會,也就真的“自便”了,循著記憶去了客房。
承桑鬱這一覺睡得很踏實。
她昨夜說累了是真累,也沒講究什麼,進了屋直接就倒在床上睡了。
一夜無夢。
所以第二日,她醒時看到不太亮的天色時,還認為是自己醒得早。
直到看到更早就坐在院子裡的賞玉,她臉色才變了一些。
“睡得如何?”
賞玉看起來接受良好,此時主動衝著她笑:“很舒坦。”
“現在幾時了?”
承桑鬱雖是這麼問,卻並沒有指望得到賞玉的回答,於是往前走了兩步,目光落在院子角落的漏壺上,停了一停。
巳時。
這麼晚了。
天怎麼還是暗的?
她看向賞玉,從她眼裡讀出了擔憂。
明眼人都看得出天色不對勁,若是這時候承桑鬱假裝看不懂賞玉眼神,就有些過分了。於是她乾脆直接問:“你知道什麼嗎?”
賞玉搖頭:“從未見過。我醒來時天氣尚晴,沒過一會就黑雲壓城了。”
“多久了?”
“半個時辰。”
這種天氣明顯不是什麼好兆頭,承桑鬱稍作思考就做出決定,按住賞玉右肩:“你在此地彆走,我去探探虛實。”
女孩乖乖點頭,看著她身影沒出結境,自己坐著沒動,眼底的擔憂之色卻慢慢消散。
那些修士既然沒走,還弄出了這樣的動靜,正巧她自己無法出手,那就讓他們來探探這位“恩人”的底細。
而承桑鬱在走出結境的一刻就猜到了。
賞玉不信任她才是對的,這女孩心思不淺,她們打照麵也才一天,她不著急。
至於外頭的事兒,哪個又真的跟她有關呢?
換言之,其實那與賞玉也沒有關係。
她既然有本事造結境藏起滿陵,區區棲身之所……毀了就換個地方,都一樣。
承桑鬱朝著通天巨陣奔去。
她原本以為這是賞玉拋出的餌,能引她上鉤就足夠了,沒料到修士列陣的真正緣由竟是城南樹妖暴走。
承桑鬱跟著無可奈何的人群一起挪動,聽著人們低聲抱怨,自己腦海裡的疑惑卻反而解不開了。
“昨日還說城西有大妖,今日怎麼就在城南列陣了?”
“興許是那妖逃過來了,誰還沒個手腳不能跑啊。”
“……可這未免也太不把我們當人看了吧……”
那人被幾道意味深長的目光盯住,很快又鬆了口:“是是是我們是該讓步,除妖衛道才是最大。”
目光消失,周遭一圈人暗自對了個眼神,搖搖頭。這些他們都心知肚明,隻是誰又敢真的說出來呢?
說了也沒有用,說不定還要被通天閣以謀逆罪名押走。
承桑鬱混在裡頭聽了個大概,但是沒聽到她心心念念最重要的事。
於是她小心翼翼地開了口:“可那樹妖就是今日開始暴走的嗎?前幾日都沒有征兆嗎?”
“有沒有征兆,我們這些凡人又哪裡曉得呢?”有人幽幽歎氣,“修士昨日就下了山,說是城西有妖氣,把人都攆走了,妖又不見了——他們日落又來了城南,夜裡還沒事兒,今早就有樹妖暴動。唉,咱們百姓跟著他們受他們庇佑,哪敢說話呢。”
他又抬頭看看巨陣,歎著氣搖搖頭:“你也走吧,姑娘家家的,該去早日尋個安身之所。”
承桑鬱若有所思。
然而她思了半晌也沒思出什麼名堂,乾脆放棄,抬頭盯著閃著光的巨陣看。
人群裡忽然發出一聲驚呼:“那法陣是不是衝我們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