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夢複醒(1 / 1)

人間嘉衡二十三年,距離妖界舊主承桑鬱伏誅已過去整整五百個春秋。

彼時正值仲春令月,明州城下了場雨,紅牆青瓦間,桃花紛紛然隨著雨水落了滿地。

“小姐,這兒風大,天氣冷,再睡會著涼的。”

承桑鬱被身旁老婦喚醒時頭痛欲裂,眼前一片昏黑,恍惚覺得自己做了個很長的夢,醒轉時記憶都模糊了。

不然她身邊宅院怎會還是妖界拙心庭的布景,就連桃樹方位都一成未變。

承桑鬱又轉頭去打量老婦,卻見她笑意盈盈,額前一點紅印,正是桃花的形狀。

回廊間又一陣冷風襲來,徹底將承桑鬱的困意吹散,她再確認一眼,心裡驀地有了猜測,試探問道:“搖安?”

老婦笑吟吟應了:“小姐,什麼事?”

猜想成了真。

五百年前那樣的局勢,天妖難免一戰,若是單她一人興許可以保命,可那些族中的小妖卻不一定能留住全屍。承桑鬱做出決定也不過半柱香的時間,提前耗儘了靈力布下結境護住族人,自己又在人間置辦了府邸,甚至連府中下人都用桃木做好,化作人形打理宅院——隻等大戰之日,她若死遁來了人間,還能有處可留。

“遁地”大法臨時還是出了岔子,不過所幸她魂魄雖無知無覺流竄多年,卻還是來到了這裡。

為了不過分思鄉,她特意也將下人模樣做得與一些族人一樣,雖缺德,但省事。

沒成想她這一遁就是五百年,就連這些沒有生命的小東西也衰老成了這樣。

承桑鬱鼻頭一酸,有點想抱住麵前的人,又怕驚擾到她,於是憋紅了眼眶,淚水和雨水一同打濕了半邊臉。

老婦仍舊樂嗬嗬看她,見她被雨淋到了,細心地將人拉到屋門邊,“都說了要著涼的呀,你看你,小姐你總是這樣不聽話。”

她任由老婦帶她進屋換洗,才想起樂搖安額前原是沒有這紅印的。

是死前那次春分日,庭中桃花開得正盛,她辦了場桃花宴,拿筆沾了點朱砂給樂搖安畫上的。

她覺得好看,樂搖安卻是嫌棄得很,隻頂著這朵花待了一天,第二日再看就洗得乾乾淨淨了。

她當時這宅院正好做到這裡,於是順手添了兩筆,沒想到人間這位留了這麼久。

不過這些本來也不是活物,自然是主人給什麼就用什麼,也不需要多想。

承桑鬱心中感慨萬千,眼見著自己又要睹物思人,趕緊閉了眼,凝神調息。

她此刻才發覺一件至關重要的大事。

她的內力已經調不出來多少了。

好似一夕之間被人抽乾,剩餘這點最多夠她存活,若是還想像從前一樣抗衡天界,是萬萬不能了。

那她現在跟廢人有什麼區彆?

承桑鬱沉默一刻,預感不妙,卻彆無他法,隻好勸自己還好此時她身在人間,就算有內力也沒有用處。

何況這個身體原也隻是個木頭殼子,裝了她的魂魄而已,內力難以運轉倒也可以解釋。

甚至這木頭殼子還興許是因為放得久了,有幾處甚至已經腐爛,在熱氣裡散發出枯朽的味道。

不太好聞,聞起來總讓她覺得自己馬上要一命嗚呼駕鶴西去。

她又開始慶幸自己先前很舍得在這府邸裡下功夫,除了這個破爛的身體,此時住下居然沒有任何不適感。

好像真的回了家一樣。

在人間的日子倒也閒適,她身上妖氣本就微弱,再掩蓋一番便與常人無異。

雨隻落了那一天,第二日天氣放晴,出門走兩步,很容易就生出暖意來。

曬了一天太陽,承桑鬱感覺自己身上的朽木味兒都淡了些。

日落西山,街頭小巷裡攤販開始收攤,承桑鬱趁著這會兒去買了最後幾份吃食,付了錢打算心滿意足地回府,忽聽身旁幾個攤販低聲看著某處議論:“那小叫花子都躺了幾日了?”

有人附和:“昨日就在這兒了,一直坐著,說討飯吧也不放個碗,討錢吧也沒見他求過人——”

承桑鬱順著他們目光看過去,所及之處是個臟兮兮但手腳健全的少年,跟前也確實散落著幾個稀稀拉拉的銅板。他眼皮耷拉著,臉上仿佛寫著“活著也行死了也好”幾個字,整個人透露出一股子死氣沉沉來。

少年好像不太在意旁人議論什麼,聞言也不爭辯,隻是抬頭淡淡看一眼這邊,便又躺屍去了。

承桑鬱又掃了兩眼,沒看出什麼異樣,於是認定這人簡直比她昨日初醒還要死,並且看起來也沒兩天可活了,說不準染了什麼瘟疫,還是離遠些比較好。

她腳步動得比腦子快,等想完這些人已經走出去老遠了。

人間街頭吃食倒真是種類繁多風味多樣,承桑鬱狠咬一口蒸餅,入口雖沒有味道,她卻幾乎被氣味香暈了頭,大有身老此鄉之誌。

後來幾日,她再去城西就幾乎沒看見少年身影。大半個月隻見到過一次,少年頹然地走在水邊,忽而一轉彎,就又看不見人了。

承桑鬱原先還認為他活不長,沒想到這麼些天過去,雖看著還是病懨懨的,卻好像比之前有氣色多了。

天氣漸漸回暖,城中往來客漸多,明州城也是熱鬨了起來。

承桑鬱這段日子簡直不要太快活,沒了從前的重擔,也沒有族裡族外那些煩心事,甚至覺得如果就這樣在人間度過一生也是極好的。

然而安穩的日子隻持續了一個月,她的享樂夢就破碎了。

富饒平靜的明州城來了一批修士,著白衣佩長劍,進了城什麼也沒解釋,就在她家前頭不遠處開始布陣作法。

承桑鬱費了些力氣找到了從前在那兒做生意的攤主,他們說辭卻出奇一致,仿佛是被下了某種禁製,隻能說出那幾句話。

“通天閣來的修士,向來以除妖衛道為誌,來這裡布陣一定是因為此處來了妖物。”

承桑鬱怔了半晌。

什麼除妖衛道,除什麼妖衛什麼道?

都過了五百年了,這群修仙狗還是這樣迂腐不堪嗎?

何況她來此處都一月有餘了,都沒見過什麼妖物,這幫修士們的破羅盤怕不是失了靈瞎指示。

承桑鬱有些想笑,想了片刻才反應過來,他們口中的妖物莫不是自己吧。

想到此處她就更想笑了。

自己活著時候就被各界聲討追殺,現在“死了”居然還是逃不過去。

可她自覺隱藏得很好,運轉內力時依然隻覺阻塞,自己都認為她在苟延殘喘,想要捉她何必需要如此巨陣。

承桑鬱默了片刻,豎起耳朵偷聽人們怨聲載道,一麵思忖起來:不過話說通天閣又是個什麼玩意,莫不是將人間的散修們都聚在一塊,更方便對妖的打壓麼?

可為何抱怨連連的卻是這些凡人……

她能感覺到確實有什麼在衝著自己來,卻絲毫不慌,反而還想再打聽一些事情。

“所以你們都被趕去彆處了?何時能再回去呢?”

有人悶悶出了聲:“大抵是回不去了。妖物不除他們便不走,就算除了那地方也是要夷為平地的,我們隻能另尋它處。”

不遠處巨大的陣法已然布成,靈氣直入雲霄。承桑鬱還在為那“排山倒海”的捉妖大法驚歎,就聽見身後有人說:“法陣已成,他們要去尋那妖物了。”

話音剛落他就被人捂住了嘴:“多嘴什麼,這都是通天閣的秘密,你說出去也不怕被他們尋上門來!”

承桑鬱腦中茫然一片,許久才尋回心神,卻不知道要說什麼,隻跟著他們一同沉默。

當真迂腐。

妖族這麼多年真是一點沒變,連同世人對妖的認知——好像一直都是該打該殺的。

有個女孩兒輕輕拍了拍她左肩,低聲道:“那邊是你家嗎?”

承桑鬱回頭望她。

女孩衣著樸素,神色低迷,與身邊的攤主唯一不同的是,眼神裡有擔憂卻沒害怕。

仿佛對這個場景已經習以為常了。

承桑鬱其實沒有太多觸動,隻是突然聞此消息,有些震驚,震驚之後釋然也很快,可聽了女孩問話,她又覺得這好像也該是一件值得傷心的事兒。

到底耗了她三日心神,也該為當時的自己心疼一下。

她抬眸時眼底當真蓄了些淚,女孩眼神帶了些關切,握著她小臂道:“你若不舍得,運氣好的話,過個十年還能回來再住……就是屋舍也許都沒了,什麼樣的宅院也沒法在通天閣的陣法下留存。”

有攤主聽見這話,神色複雜一瞬,仿佛想出聲勸阻,最終卻還是閉上了嘴,搖搖頭歎一口氣,轉身走了。

身邊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隻餘女孩還站在原地。

承桑鬱沒多嘴再問。她知道這也是不能說的“忌諱”,儘管沒明白都忌諱在哪裡。

承桑鬱惆悵地盯著巨陣看了半晌,心裡卻是漫無目的不知在想什麼,倏地聽見女孩再度開口:“你是那個妖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