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親緣淺(1 / 1)

神明棄我 米奇鴨 4507 字 4個月前

禪因瞳孔放大,自從他把她從阿木山帶回來,確實就不太尋常了。原來……竟然……他以為,她喜歡他?!

“你……你怎麼可以這樣?”禪因張了張口,又氣又急,半晌隻說出這句話。

程玄青挑了挑眉:“是你自己要騙我的,難道不是嗎?總不能怪我信了你的話吧?”

禪因心跳得很快,腦子也亂亂的。原來那天他問她可知道他身為神使不能婚配,竟然是這樣的緣由。

不過轉念一想,他以為她對他有意,卻並不推開她,反而認真地站在她的角度考慮,甚至曾經字字懇切同她說,往後會對她更細致,以免讓她難過。

心裡一股暖流慢慢流動,卻同時生出一絲愧疚——難怪他會這樣失落。

她再也待不下去,隻能落荒而逃。

程玄青有些得意地一笑,又拿起桌上的白紙看了看——上麵哪有什麼引人遐思的內容,不過是幾行經文。但往往心裡有鬼的人呀,便輕易上了他的當。

*

禪因一晚上沒怎麼睡好,今日早早的起來。想了一宿,心裡又溫暖又愧疚,東止是真心地為她好,為她著想,而她呢,早就應該對他坦誠。

遠遠看到他走過來,影子越來越清晰,好久沒有這樣認真地打量他,清瘦的身形,麵色冷漠中卻暗暗含著慈悲的溫柔。

“神使!您來啦!”禪因笑著打招呼。

他愣了愣,有些不習慣她突然的態度轉變。他心裡有些發虛,事出反常必有妖,不知道她的小腦瓜裡又在打什麼鬼主意。

他聲音也淡淡的:“嗯。”他看向她,眼神有些閃爍:“禪因……”

她愣了愣,這是他第一次這麼叫她。兩個字輕靈地跳進她的耳朵,臉也忍不住有些紅。

“嗯?怎麼啦?”

“我已經知道了你為什麼來神閣,現下,你也不必被祭女的命運束縛,有大好的人生等著你。等了卻了這樁心事,你便可以回去,不用在這裡耗著。”

她的心一點一點涼下來,低聲喃喃:

“為什麼……您是在趕我走嗎?”

他看著她,一字一句道:“我想了很久,這不是趕你走,而是,你並不需要我。你來神閣,並不是因為你想學到什麼,而是因為你想要去阿木山拿你母親的遺物。

你從前被命運拘束著,但是現在呢?你已經自由了。你的生命還很美好,不該也不能留在這裡。”

她眼睫顫了顫,鼻子有些酸,總覺得有風一陣陣刮進眼睛裡:“所以……您是在怪我?”

他彆過頭,不再看她,輕輕歎了一口氣:“禪因,我不會責怪你,你更不要覺得愧疚。你是一個特彆通透聰明的姑娘,但就是太固執了。有什麼事,我們回來再說好嗎?”

她心裡有些煩悶,索性道:“我不想去了。我早就不想去了。”

他有些無奈地看了看她,長臂一攬,輕輕摸了摸她的頭發:“這是你未了的遺憾,你既然期盼了這麼久,來都來了,不去多可惜?”

她最終跟上了他的步伐。這次走的不是上次的那條路,沿路上雖然是冬天,卻風景彆樣的秀美。

白雪覆蓋著山林,白茫茫之間,卻有棵棵紅梅傲立。似乎他們總是和雪、梅有著彆樣的緣分,每每看到,都會在心中勾起一段回憶。

東止見她不開心,有意地引著她聊一些彆的話題。禪因有一搭沒一搭地應著。

她心不在焉,突然腳下一滑,身子重心不穩向後倒去。東止眼疾手快,一個轉身,手穿過隔著他們的梅樹拉住她,堪堪拉住,另一隻手又從另一邊扶住她的肩膀,直到她驚魂未定地站穩,他方才鬆開。

“沒事吧?當心點。”

在紅梅的點點花瓣間,鮮紅的血液一滴又一滴地滴下,在雪色裡是這樣的刺眼。她看向他的手心,他微微的攏著,看不清掌心的傷口,隻見血液緩緩地流出來。

她心被揪住一般地鈍痛,有些無措地抬頭看向他。然後迅速地撕下一角衣袍,她鉚足了勁,布料撕開的瞬間,虎口不停發抖。

她慌忙想要去拉他受傷的右手,他卻先她一步,把另一隻覆蓋上她的,溫熱乾燥的手心,卻一瞬間讓她安定下來。

一抬頭,他溫聲道:“沒關係,不嚴重。”

她輕輕抽開手,心緒稍定。拉過他的手,在把傷口展開的那一刻,又忍不住有些難過。她熟練地幫他包紮,卻聽見他的聲音有些失落:

“禪因,你經常受傷嗎?”

她頓了頓,鼻子一酸,眼睛也霧蒙蒙的,努力忍住了,方才笑道:

“小時候沒人管我,自己也不懂事,磕了碰了都是常有的事。怎麼樣,想不到我一個小姑娘這麼厲害吧?”

她聲音聽上去很愉悅,卻並不抬頭看他。一絲道不明的不忍縈繞在他心頭,半晌試探地問:

“正是如此,你才對你母親的遺物有這樣的執念吧?”

經此一遭,早晨的不愉快全部都消散。茫茫天地間,他竟然成為了她唯一可以放心傾吐的對象。她猶豫了一下,坦白:

“我常常想……為什麼她不要我。其實,我恨她,恨她明明可以隨意丟棄我卻又要生下我。我更恨命運,為什麼要讓我有一個這樣的母親,讓我有這樣慘淡的人生。”她有些不敢看他,雙手停留在包紮的傷口上方,自顧自地說完。

“她不要我,我自己靠著自己也能過得不錯,全當從石頭裡蹦出來的算了。可是她不要我,也不放過我,我因為她從小被人恥笑,我身上永遠帶著她的影子……”

她咬牙切齒,眼裡含著淚水,卻如同最後的底線,昂起頭也不讓它流下。

“我知道……可能這真的很可笑,但是,我真的真的好討厭這種感覺。”

她的聲音有一些哽咽,消散在雪地裡,隻剩下一絲若有若無的哀戚。

東止雙手扶著她的肩膀,在雪地上蹲下來,平視著她的眼睛:

“阿因,”他的聲音有一些顫抖,他們離得這麼近,呼出的白氣幾乎覆蓋在她臉上,讓她有些看不清他,也不敢看他。

“阿因,我可以這麼叫你嗎?”

她有些茫然地點頭。

“阿因,”他一連叫了三次,“你聽我說,這一點也不可笑。我們生活在人群中,不可能不在意彆人的想法。相反,你從小靠著自己長大,吃了這麼多苦頭,受了這麼多冷眼,但你現在不也是一個聰明真誠的姑娘嗎?

你是我見過最勇敢的姑娘。如果你的母親在天有靈,一定會為你驕傲。”

心裡的荒原久逢甘霖,一草一葉肆意地吸收著潤澤,一寸寸開裂的土地也再次蓬鬆起來。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他說的那麼認真,她也十分感動,卻在這樣嚴肅的場合,隻有用逃避才能坦然麵對自己的動容。

“你說,她會覺得對不起我嗎?我想過,如果她向我道歉,我會原諒她。”

他心裡突然溫柔地下陷,有些啞然失笑,不禁伸手攬了攬她的頭發:“傻姑娘,你就是在等她對你的一句道歉嗎?她一定會的。”

二人仿佛忘記了之前的所有不快,時間也過得很漫長,仿佛在雪原裡被冰凍,連時間也繳械投降。不知過了多久,他們再次找到了情死樹——旁邊立著禪因母親姓名的木牌。

“這次不會像上次那樣嗎?”

“情死鬼隻纏著那些意誌不堅定,為情所困的人。如今有我在你身邊,他們不會傷害你的。”他的語氣溫柔而堅定。

她卻心裡有些不好意思,什麼叫意誌不堅定的人嘛,這不是在說她上次嗎?

木牌旁邊放了一塊巨石,石頭下便埋著母親留給她的東西。她心裡忐忑,把石頭移開,卻怎麼使勁也不見石頭鬆動。

正想叫東止幫忙,一抬頭,卻看到他神色茫然,眼神失焦,麵朝情死樹的方向一動不動。她輕輕拍了一下他,他如同突然從夢中醒來一般,有些茫然地看向她:

“我來吧。”

她看著他把石頭挪開,用樹枝在地上挖了一會,不知過了多久,雪白一片的地上逐漸出現一個格格不入的黑色深坑,帶著深埋依舊的泥土味道逸散在空氣中。拂去表麵的泥土,深坑中赫然躺著一個黑匣子。

東止回過頭詢問似得看了她一眼,禪因點了點頭,他小心地把匣子取出來,打開,隻見裡麵靜靜放著幾張單薄的紙片。

禪因顫抖著手去拿,卻在即將觸碰到的瞬間停住,有些猶豫地看向東止。

“我來吧,你信我。”他認真地說。

細長的手指展開那幾張薄薄的紙,紙張由於年歲變得脆黃,在風裡翻動著,幾乎快要碎掉。他隻是草草掃了一眼,在她即將開口之前,立刻把紙揉成一團,緊緊捏在拳頭裡。

禪因有些疑惑,但更多是絕望地問他:“寫了什麼?是很不好的話嗎?”

他纖細的眉頭輕輕皺了皺,知道再多的偽裝也無濟於事,終歸是瞞不過她,開口時也帶了一些不忍:“阿因,彆看了。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

她有些勉強地笑了笑:“所以,她沒有給我道歉對嗎?”

他不知該如何安慰她,任何的言語都是那麼蒼白無力。字裡行間,並不見來自母親的任何愛意,反而幽怨刻薄,字字句句控訴婚姻、愛情、子女帶來的不幸。她說的對,她的母親不僅拋棄了她,同樣也不願放過她,來自至親之人的怨恨,更何況是無由頭的怨恨,連他一個旁觀者都觸目傷神,更何況她?

“阿因,這真的重要嗎?”

她咬了咬唇,寒風冷冷地刮在臉上,許是在外麵待得久了,這一刻才發覺臉頰火辣辣地疼,她喃喃一句:“許是我今生六親緣淺,本就不該期待什麼。”

她突然決絕地向他伸手:“給我看看。”

他捏緊了袖中的紙團:“為何要讓自己再受傷一次呢?阿因,不要再為不值得的事難過了。我知道,這對你來說很重要,可是事已至此,死者已逝,一切已經無力回天。”

她看著他,突然一瞬間覺得他有些陌生,原來自己離他那麼遠。她孤苦伶仃,世人唾罵她,親人也厭棄她,她本可以偽裝得自己很好,而如今呢,他都知道了。知道她的可憐可悲,知道她像一隻沒人要的喪門星,他在同情她嗎?在可憐她嗎?為何偏偏是他?她一心記掛他會對她永遠負責的承諾,而他今天還讓她回去......她呼吸急促,越看他越覺得恐懼,越覺得無地自容,她飛快地轉身,不顧一切地往山下跑。

“阿因!你要去哪?我知道你可能需要靜靜,但我們先回去,好嗎?”他一把拉住她,皮膚相接處傳來淡淡的熱量,那曾經覺得溫存的舉動,在這一刻卻讓她渾身發麻。她不自在地把他甩開,哽咽著道:

“離我遠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