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緩緩抬起頭,輕飄飄地瞥了禪因一眼,卻又像是被什麼燙到一般錯開視線。
禪因愣愣開口:“您......為何說這樣的話?”
他神色淡淡,但語氣卻有些氣惱:“你來神閣,是為了想去阿木山吧?”
“您知道了?”
“我明日帶你去,你的目的就達成了。”他有些諷刺地看著她。
她剛想開口解釋:“可是......”
“明日早些出發,你現在先回去休整休整吧。”
她本想說,她已經想通了,那些遺物,不過是一個未儘的遺憾,對於她來說並沒有那麼重要。況且,她本想和他分享自己的好消息,想一想未來的日子,她可以做些什麼。
他站起身來,沒有看她一眼,默默走出去,輕輕帶上了門。
她心裡有些失落,他是在生氣嗎?可是他氣什麼呢,明明他把她從阿木山接回來,他都沒有生氣啊。氣她利用他?她看著書案上他細心整理好的課業,錚錚傲然的紅字被細致地批注在她歪歪扭扭的黑字旁邊,像是一對愛侶彼此纏繞,想到這裡,她突然有些臉紅,自己究竟在想些什麼。
剛走到門口,門卻突然被推開——
一抬眼,眼前拿著一把折扇的男子,不是程玄青又是誰?
“阿因,好久不見。”他戲謔笑道。
禪因心裡有些惱怒,剛想罵他幾句,餘光一閃,東止從長廊裡慢慢走過來。他的神色冷淡,卻依舊朝二人點了點頭,然後走進門裡,拿起一卷書,複又走出來。
他眼裡晦暗不明,看了禪因一眼,又輕飄飄地移開,對著程玄青說:“原來,你叫她阿因?”
程玄青笑了笑:“阿因,多好聽,你不覺得嗎?”還不忘朝禪因挑挑眉毛。
東止依舊麵無表情:“您隨意。不過,程公子是中原人,我記著,中原人最是講禮節,您這樣喚她,恐怕不太禮貌吧?”
程玄青無所謂地笑笑:“這有什麼,我們中原有這些繁文縟節,可是祀葉民風開放,我自然是入鄉隨俗嘛,你說呢,阿因?”
東止輕輕歎一口氣,也看向禪因,眸子裡卻帶了一絲很淡的慍怒。
禪因看著二人,她慣常討厭程玄青,可是現下卻有些忍不住想為他唱好。見到東止這樣的一麵,況且……似乎是為了她,這樣的感覺讓她心飛上了雲端,一邊惴惴不安,一邊又暗自欣喜。
她對上東止沉沉的目光,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其實程公子說的也不無道理,這樣叫起來也挺親切的。”
東止心裡像是被堵住一般,一股有氣卻沒處撒的感覺。幽幽地看向程玄青,後者則是炫耀一般朝他挑了挑眉。
“既然她都不介意,我又有什麼餘地替她著想?二位慢慢聊,外麵風大,若是不介意,大可以進去談,我先告辭了。”
禪因剛想叫住他:“誒......”他卻已經走了出去,程青玄一把拉住她:“你留下,我有話要和你說。”
禪因不自在地把手抽出來,有些莫名其妙,心裡還惦記著東止對自己突然的冷淡,正想去追上他問個清楚,於是敷衍道:“我和你有什麼好聊的?”
程玄青朝屋內指了指:“人剛才說,讓我們進去說。”
“有話直說。”
他笑了笑:“你不是說你喜歡他嗎......”話還沒說完,禪因立刻堵住他的嘴,順手把門打開,沒好氣地小聲道:“進來!”
屋子裡靜悄悄地,把門關起來,又把窗戶拉得嚴嚴實實,禪因才放心道:“你到底找我乾嘛?我的秘密已經不是秘密了,你也大可不必再威脅我。”
他卻大大咧咧地往東止的椅子上躺下,禪因心裡有些不舒服,剛想攔住他,卻有些奇怪自己怎麼會對他的東西有這樣的占有欲,想了想還是作罷。
他微微眯眼,有些挑釁地打量著她:“你就這麼怕他知道?你喜歡他......就這麼見不得人?”
禪因心裡發麻,半晌道:“我起初是騙你的,我對他,隻有感激,沒有彆的感情。”
“我知道你起初是騙我的,可是,依我看,你對他可不單純呐。”他拿起東止書案上的紙,上麵寫的是漢文,禪因並不能全看得懂,可是看程玄青一臉神秘莫測的表情,她忍不住有些好奇。
“你在瞎說什麼......這紙上寫的什麼?”
“你喜歡他,是嗎。”他雖然是在問,可是語氣言之鑿鑿,不留任何辯駁的餘地。
同樣的問題,今日被問了兩次,她心裡也開始有些懷疑自己的心意。
“你想多了,況且,這和你有什麼關係?這上麵的字,和我有關係?”
“你為什麼這麼關心呢,自己又看不懂。”他不屑地笑笑,“況且,寫的是什麼,和誰有關,和你又有什麼關係?這是人家沈渡的東西,你未免太過關心了吧?”
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禪因心中鬱結,卻也不好發作,隻能暗自惱怒自己不識字。
“你找我就是為了說這些?”
他用扇子輕輕敲著桌麵,費解地皺了皺眉:“我實在是不明白,我和沈渡同住神閣,身份同樣的尊貴,樣貌嘛,他長得確實還行,但我也不差,他能教你無非就是漢文,我可是這方麵的行家,我還能幫你去阿木山,為何你對他恨不得把他用祭台供起來,對我卻百般刁難,沒一點好臉色?”
禪因心中默默地想,她對程玄青確實太差,可對東止,也著實和旁人不同。她慣常樂於討好旁人,在男女關係上也樂於用諂媚的手段獲得優待,可是程玄青,和她其實是一類人。雖然她並不了解他,卻能夠感受到二人在表象下陰暗的底色,所以她討厭他。
而東止呢……他能夠理解她卻並不排斥她,引導她卻並不憐憫她,尊重她卻並不疏離她,他離她那麼遠,卻又那麼近,每每麵對他,她既想接近卻不願討好,想坦誠卻又不願卑微,多麼複雜的感受。
“你呆了?一想到他就沒完了?”程玄青沒好氣地打了個響指。
“你就不好奇,他喜不喜歡你嗎?”
一句話在她心尖炸開,他,喜歡她嗎?她腦袋昏昏的,喪失思考的能力,那些相處的片段反複在腦海裡放映,可是到最後,隻剩下對自己的全盤質疑——她在他麵前多半是偽裝,那些樂觀、開朗、無所謂並不是真正的她,都是她想要展現給他看的,哪怕喜歡,也不過是虛幻。
還不如不知道。畢竟那個答案,無論肯定還是否定,她都會失落。這才是真正的她,懦弱,消極。
“我不好奇。”
程玄青似乎沒有料到這個答案,愣了片刻,敲著桌麵的扇子也停下來。
“若是你開始好奇了,你便來找我,我和你做個交易,我幫你測試他,你幫我帶他見一個人。”
“我不會好奇的,況且,你也彆想利用我。上次不行,這次也一樣。”
“你就不問我是誰嗎?”
“誰?”她心中有些不安,究竟是誰,想要見東止而不得,沒有彆的原因,竟然是下意識地對他的關心。
“說來話長,簡而言之,他有個小姑,十多年前把他弄丟了,一直很自責,想見他一麵。”
“既然是她的錯,她就應該承擔後果,憑什麼要他去彌補她的愧疚?”她心頭不快,反駁道。
“你這話說的不對,他們是彼此在世間唯一的至親……他們的親人……都已經不在了。”他語氣突然落寞下來。
禪因聽著他的話,心裡一陣陣的難受,卻又有些羞恥的慶幸——他們都是世間孑然一身,他們都一樣的孤獨。
“那又如何?他既然不願意見,就說明他不願意重新續上這段緣分,我無權幫他做決定,更不會打著為他好的名義做他不願意的事。”
“嗬。”程玄青冷笑一聲:“他不願意,是因為他根本不願意麵對當麵的真相!他就是一個膽小鬼!他若是站在……”
他頓了頓,終於沒有說出口,半晌,在禪因冷漠的目光下喃喃:“算了,他的小姑……很愧疚,很想彌補他。”
“彌補?到底是彌補他,還是彌補自己心裡的愧疚?”禪因冷笑,“她是你什麼人,讓你處心積慮地這麼幫她?”
程玄青難得地啞然失聲,他咬了咬牙,有些落寞地低聲道:“一個故人罷了,她過得很艱難,好不容易好起來了,卻始終記掛著從前事。”
禪因看了他好久,心裡卻也大概明了。“你有你的立場,我也有我的立場,你這麼真心地幫你的那位故人,你若是是我,你便也能理解我。”
他愣了片刻,點了點頭,神色有些哀戚。
“不過,你總會來和我做這個交易的。”他突然笑了笑,有些不懷好意地看著禪因,“你之前說,你喜歡沈渡,你是為他去的阿木山,所以——”
“那天他回來,見你不在,心神不定,我見他實在焦急,便原原本本地告訴他了。”
禪因眉心猛的一跳,有些詫異地問了一遍:“原原本本?你什麼意思?”
“我說,你愛他而不得,所以去了阿木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