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己及人(1 / 1)

神明棄我 米奇鴨 3837 字 4個月前

冬季大約要過去了,氣溫漸漸回暖。今日卻又突然涼了下來,空中疏忽飄著小雪,沒過多久,地上便堆積起薄薄的一層。

東止肩頭已經積了一層薄薄的雪沫子,遠遠看去,窄腰寬肩,身形瘦削,他站得很直,周圍隻剩空空蕩蕩的白,竟也無端生出幾分淒涼的意味。

東來神使打開窗戶,對著雪景看了許久,呼出一口白氣。他眼神一轉,隻見東止的鼻尖發梢都帶了濕意,掐指一算,他已經站了快一個時辰了。

他慢慢地踱步到門前,猛地把門拉開,吱呀一聲,地上雪屑四濺。

“沒想到這個時節還會下雪。”他站在門簷下,似乎隻是淡淡寒暄,“來了不少時候了?什麼事這麼著急?”

他的手微微握拳,關節處凍得有些發紅:“師父,我有事要請教您,很重要的事。”

“唉,罷了。你帶她從阿木山回來了?”東來年邁的眼睛輕輕暼他一眼,眼底意味不明。

“是……”他正想繼續開口,卻聽到老者滄桑的聲音倏忽傳來:

“你當真要管?你想清楚了?”

他有些愧疚地抬頭,師父的眼睛深沉渾濁,隻需這樣淡淡看他一眼,便是對他的教誨。他從不乾涉他,從不責怪他,從不懲罰他,他永遠靜靜地審視他。

東止咬了咬牙,他掀起前身的衣擺,布料劈開烈烈寒風,毅然地跪了下來。

“如果我沒猜錯的話,禪因的母親本想殺死她,是您救了她,是嗎?”

東來緩緩點了點頭。

東止心裡最後一絲希望滅了,他本期待著當中或許有什麼誤會,也許那封信隻是發泄,也許禪因的母親如同世間的任何母親,她們愛自己的孩子,如同愛另一個自己。

雪靜靜地下著,在東來沉默的審視中,東止的眼裡閃過一絲無措,繼而是鋪天蓋地的不忍。推己及人大概就是這般,每當遇上她,他總是情不自禁地陷落,完完全全地為她著想。

“她父親殉情了,母親懷著她飽受非議,孩子生下來,便更是下了死刑,因為木禪因確實是她母親和彆人苟合的結果。她母親抱著她來找我,求我為她算一算殉情的日子,她總覺得她的情郎在地底也不放過她,要下去找他算一筆賬,這孩子,便是他在她身上留下的餘孽。

我攔不了她,她去意已決,活著早已沒有指望。可是這孩子……實在可憐,我那時候也還年輕,一時心軟,便想了個法子,留了她一命。”

隻有風呼呼地刮著,雪地裡一片寂靜。東止的睫毛上也帶了雪,輕輕一顫,雪沫子就落下來,仿佛眼睛裡有一場雪。

半晌,他平靜思緒,木然開口:

“師父曾教導我,作為神使,定然要習慣旁觀眾生之苦。苦海太深,一旦涉水,便再也不能回頭。我也牢牢記著,儘力不去介入旁人的因果。

可是您當年也會見禪因之苦而心軟,我和她朝夕相處,我又怎能免俗?既然已經管了,便斷然沒有半途而廢,苦海回頭的道理。

所有後果,無論是好是壞,都是我和她的一段緣分,我也全盤接受。”

東來眉心微動,長長地歎了口氣。他轉過身,想要進屋,卻在臨門一腳時突然定住,回過頭看了東止一眼——他神色蒼白卻決然,直直地跪在雪中。

眼眶竟然有些濕潤,十多年前,他把他領回來,小小一個孩子,木訥,寡言,一根筋。他有時候嫌他正經,卻也暗暗欣賞這孩子,心地最是純良。

門被關上,東止腦子嗡嗡地,心裡卻是細細密密地難受,像是被千萬根針紮進去又抽出來。他用手支著膝蓋站起來,慢慢往禪因的寢室走。

*

禪因抹了一把臉,有些疲憊地從被子裡抬起頭。她本以為自己會崩潰、會發狂、會憤怒又絕望地大哭一場,可是當她關上門的那一刻,心裡竟然是平靜的。

她的母親並不愛她,她早有預料,倘若她愛她,又怎麼不顧她的死活就撒手而去?更何況,這樣遲到了十多年的愛,得到了又有什麼意義呢?像一條可憐的喪門犬,靠著這僅僅殘留在遺物上的意念溫暖自己嗎?本就是無所謂的期待,她向來看得來,有什麼事是不能接受的?這份愛有沒有,對她來說都沒有任何改變,不如自己爭口氣,讓她在地底的母親看看,被她遺棄的女兒照樣過的很好。

大哭一場,她木禪因醒來又是一條好漢。

可是在這件事之外,她卻忍不住有些彷徨。現下好了,東止算是知道她的所有秘密了。他對她,到底是有幾分同情,幾分喜歡?

她向來敏銳,他對她的好,她都看在眼裡。從前孑然一身,不怕死也毫無牽掛,可是今日知道了自己實打實淪為一個沒人愛的可憐人,一回頭,見到他在自己身後,竟然覺得有些溫暖。

她咬了咬牙,心裡做了決定,大有破罐子破摔一般地架勢,猛地把門推開。

站在她門外的,不是東止又是誰?

二人似乎被嚇到一般,彼此快速地瞥了對方一眼。

下一秒,東止有些不自在卻又關心地問她:

“阿因,你還好嗎?”

禪因眼神閃爍,半晌咬著牙答道:“還行。我就問你一個問題——”

他眼裡快速地閃過一絲逃避,幾乎不可覺察地躲避了她的視線。

“你讓我走,是真心的嗎?”

她從前總是客套地稱呼他為“您”,而今日,她卻想同他站在一起,如此細微的改變他又怎會不察?

“離開這裡,你的人生還有很多的可能性,我不能困住你,你更不該作繭自縛。”

“你隻需要回答我,你想要我走嗎?”

他微微垂下眼睛,半晌悶悶答道:“對我們來說,你離開,都是最好……”他有他的責任,他此生不能婚配,他什麼都給不了她。

禪因眉心微微蹙起,上牙緊緊咬著嘴唇,憤怒地看著他,一字一頓地開口:

“膽小鬼!你對我沒有任何非分之想嗎?”

他心頭猛然一跳,有些茫然地眨了眨眼睛,試探地看了她一眼,見到她非要一個答案的神色,沉默了片刻,輕輕搖了搖頭。

禪因卻突然笑了起來:“好,該問的我都問清楚了,希望你不會後悔。我真討厭你,”她幽怨地看向他:“你真自大,非要把自己的意誌強加到彆人身上,你就按照你認為的好過下去吧!反正我早就說過了,我這人就是想得開。我待會就收拾東西離開神閣。”

她把門關上,卻又突然打開,透過那道小小的縫隙,大聲說道:“你回去吧!你放心,我會幸福,我馬上便會找一個好郎君把自己嫁了,你大可不必為我擔心,畢竟我這樣的姑娘,你不珍惜,有的是人珍惜。”

關門的聲音砰的響起,他怔怔地立在門前,心裡一團亂麻。她走了好,這不就是他最初的目的嗎?他愣愣地看著那扇門,她最後留下的話一遍遍在心頭縈繞,其實,哪怕他再遲鈍,再自欺欺人,也有一句話想要問問她:

“你是不是,也有一點,喜歡我?”

*

禪因收拾好東西,絕不回頭看一眼。她打定了主意,他大概是喜歡自己的罷?若是他不願意承認,不願意直麵自己的心,那她就逼他一把。

路途中的一切景致一如來時,卻因為這場雪無端的蕭瑟了幾分。禪因一邊走,這段時間的種種反複在腦子裡回放。

她喜歡他。

她想清楚了。既然想清楚,她便不會輕易放棄。不管用什麼方式,她總得試一試才會甘心。她要他也喜歡她,要他麵對著自己承認。

正想著,卻聽到身後有腳步聲傳來。心裡有個聲音像魂一般飄出來,會是他嗎?他……這麼快就反悔了嗎?哪怕按照她對他的了解,知道這不符合他的性子,但還是隱隱約約地期待著。

她深呼吸,轉過頭,眼裡劃過一抹失落。

來人笑眯眯地說:“怎麼樣?想好了嗎?要不要和我做這個交易?”

禪因暼他一眼:“你真是陰魂不散!”

程玄青笑了笑,幾步和她並肩:“東止識不破你的小把戲,卻騙不過我的眼睛。”他用扇子柄敲了敲她的肩膀:“激將法?是也不是?”

“我沒你想的這麼無聊。”

禪因甩開他,步子邁大,快速地往前走。程玄青索性站定不動,看著她往前走,直到她走出去好遠,方才朗聲道:

“這點招數達不到你的目的的。你必須要我幫你。”

禪因眉心一跳,忍不住放慢了步子。

“你能夠遠離他,對他來說,便是你從今往後好好生活。哪怕他心中有不甘,也絕不會回頭找你的。”

禪因皺了皺眉,回頭問道:

“你要怎麼幫我?”

程玄青挑了挑眉,笑道:“自然是……讓他知道,他堅守的犧牲有多愚蠢,你離開他,根本過得一點也不好。”

*

已經一天過去,東止去了禪因從前的家,並不見她的蹤影。他心裡難免有些不安,找了幾個她可能會去的地方,都不見蹤跡。

一個念頭突然跳進心裡——程玄青也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