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叫木禪因?”
老者的聲音渾厚,在閣樓裡聽起來十分清晰,其中暗含的威嚴不留任何反駁的餘地。他枯瘦卻有力的手拿起茶杯,喝了一口後又重重放下,並不看禪因。
“正是,聽說...您有關我的身世的消息...”禪因心中忐忑。
“請坐。”兩個字落下,看似禮貌,禪因卻感受到了威壓,兩腿發顫走過去,跪坐下來。
“你的名字,是我取的,其中有一段的故事,所以我年紀大了,但仍舊記得清楚。”他沉沉地笑了幾聲,似笑非笑地看著禪因,眼底深不可測。
禪因如坐針氈,隻能點頭。
“當年你的母親找到我,給我講了她要去殉情,求我給你一個庇護。”
禪因愣愣抬頭:“所以......這個名字,就是庇護嗎?”
東來神使慢慢點了點頭:“什麼祭女,不過是我捏造的罷了。你大可以不用被此束縛,既然現在已經平安長大,日後的生活便全由自己打算,若是想要嫁人,也不用再忌諱。”
她心裡本該開心才是,可卻莫名其妙地浮上一絲茫然,告訴一個堅信自己必然死去的人你可以活,大概和告訴一個活人你必須死一般無二,她想。原來她還有大把大好時光,可是從前呢,她兢兢業業把每一天過到極致,現下都像一個笑話。
她努力擠出一個笑容,聲音有些單薄:“原來......這也可以被捏造。”
東來褶皺的手輕輕捏住茶杯,在桌上敲了幾下:“捏造的神諭,不也和神諭的效果一般無二嗎?”
沉默。室內一片寂靜,隻聽見茶杯和桌麵的沉沉碰撞聲,一聲又一聲。
禪因眼裡蓄滿了淚水,怔怔抬頭,張了張口,卻猶豫著呼出了一口氣,然後咬牙一字一句說道:“她既然告訴您她要去殉情,您願意庇護我,為何不攔住她?”
老者的皺紋很深,瞳孔色淡,衰老在他身上留下了明顯的印記,但瘦削的背卻挺直,聲音也厚重有力:“這世上有的事,不知,反而是一種幸運。”
他銳利的眼神定定看著她,阻止她開口的所有權利。那雙眼睛裡的蒼老同時也沉重,帶著他經曆過的塵世風霜一齊壓向她。
“你跟了東止好些日子了吧?我這個徒弟呢,哪哪都好,隻一條,心太軟。世人皆有惻隱之心,可是這心一軟,該守的東西守不住了,這路,便也走錯了。”
禪因眼中神色掙紮,心裡像是被捏住一般悶悶地難受,她嘴唇乾涸,一點點甜腥的血味緩緩滲進嘴巴裡,末了,眼裡含著淚水,低聲問:“您是什麼意思?”
*
東止把她近來寫的字都細細整理了一遍,寫的不好的都一一圈畫出來,分門彆類地放在書案上。然後又喂了小樂食物,一邊看著它吃東西的樣子,一邊回想她離開時的樣子。
她應該會開心吧?
可是她的身子那麼小一個,迎著風往外走,臨走時回頭有些淒愴的笑......他心裡莫名有個聲音——她大概有些不開心。
他摸了摸小鹿的耳朵,想著她的神情。他儘力去推心置腹地站在她的位置,她從不說實話,總是在撒不同的拙劣的謊言,但他心裡清楚,她小時候過得並不好,父母不喜歡她,便總是小心翼翼討好彆人。
你看她光往人群裡一站,那雙眼睛便開始悄悄觀察周圍,說話時總是揣摩著彆人的心思,挖空心思討彆人歡心,甚至幾乎成為一種本能。
而她呢,卻從不難過,反而自己騙自己,仿佛這是自己獨特的天賦,便不那麼悲傷,反而值得驕傲似得。
她常說她從不想將來的事,每日都能快樂每日的,仿佛沒有什麼煩惱,可是隻有他悄悄瞧出來,她哪是真真正正地想開,分明是命運給不了她一點盼頭,便隻能每一天當最後一天活。
那日她曾問他,總是把他人的苦難當成自己的責任不累嗎,其實他也想問她一句,她累不累。可他不問,因為他懂得她表麵沒臉沒皮,實則頂頂要強的自尊。
隻要她願意、她舒服,他便都覺得好。
這樣鮮活的生命,卻要走向那樣一個結局,讓誰會忍心呢?所以師父一回來,他便急急趕過去,問清了真相後,得到師父肯定的答複,他渾身都輕鬆起來,連冬天都暖和起來。
他急著回去,想要快點告訴她,想象著她的笑容,師父卻意味深長地留下一句話:“東止,我記得,你性子是最沉穩的。”
他頓住,心裡七上八下,像是一艘船突然翻倒在海麵上,海浪洶湧澎湃,船卻漸漸沉了下去。
“你且讓她來見我一麵罷。”
嘩的一聲,他頓時從分神中被拉回現實,隻見小樂的水盆被打翻在地。他思緒不定,竟然有些失常地焦躁起來,急匆匆地把地麵的水漬收拾乾淨,站定片刻,似乎終於做出決定,朝著東來的居所快步走去。
閣樓的花窗是中原樣式,老人家沒有糊窗戶紙,門雖然關著,透過蜿蜒纏繞的花木雕紋,日光搖搖晃晃地照在屋子裡的地板上,東止站在門前,窗花紋樣的影子沉沉覆蓋在他的眉眼間。他在門口猶豫著,不知該不該進去。
“您是什麼意思?”她的聲音微微顫抖。
老者抬起渾濁的眼睛向窗外看去,頓了頓,語氣平淡得像是在談論冬日的漫長:“你為什麼來神閣?”
禪因眼睛裡閃過一絲猶豫,咬了咬嘴唇:“我......我娘親在阿木山給我留下了遺物,這......對我很重要。”
東止即將敲門的手停在了半空,他眼裡晦暗不明,然後極慢地把手收了回去。
“東止願意帶你去?”審視的目光,明明他的眼睛隔她那麼遠,可她的心還是一截一截地往下沉。
“他並不知道,我打算......過些日子告訴他。”
“他對你,上心得很。被人利用的感受,可是不好過啊。”再一次,似笑非笑般打量著禪因。
禪因心裡酸酸的,可他說的都是實話。她從一開始便是懷著目的接近他,她從未覺得有愧,可不知為何,一股自責、愧疚、罪惡、羞愧卻如同潮水般湧過來,一波一波幾乎將她吞沒。她的眉毛有些掙紮地動了動,再不能張口為自己辯解些什麼,隻能暗暗地咬著嘴唇。
“其實你若是和他直說,依著我對這徒弟的了解,他倒未必不會幫你。”
禪因垂著頭,手指捏著衣角,不知在想什麼。
門外,東止微微地呼出幾口氣,白色的霧氣漫溯開來,他悄悄地轉過身,心裡沉甸甸地,即將離開,卻眉間突的一跳,屋裡傳來老者玩笑般的聲音。
“你對他,應該沒有什麼心思吧?”
時間仿佛停止流逝,禪因定定地看著麵前的地毯,形狀迤邐的花紋,卻慢慢地模糊起來,混做一團,再也看不清任何東西,耳邊傳來自己胸腔中一聲又一聲的心跳,她不敢去想,更不敢問自己這個問題,倉促中,她還未來得及多想,隻聽見自己開口,聲音急切地像是在辯解:
“當然沒有!您誤會了......”
懸著的心終於落下,無謂的期待和等待,似乎就像是一個巨大的笑話。東止的指尖微微顫抖,手掌緊緊握住,片刻後又鬆開。眼裡似乎失去了聚焦的能力,看什麼都是模模糊糊的,意誌隨著呼出口的氣息逸散,隻有軀體強撐著,漫無目的地拖著整個人往回走。耳邊隻有她的兩個字反複回放,“沒有”。
他不願再去回憶這些日子的點點滴滴,如果曾經的回憶是尋找她仰慕他的證據,那現在的回憶便是自我淩遲,反反複複確認自己的自以為是。他壓抑著,低低歎了一口氣,他本該開心,心卻像是壓了一塊巨大的石頭,沉重地無法呼吸。
東來神使的眼睛一閃,說出口的話卻再也進不了禪因的耳朵:“既然如此,那你便和他坦白,等了卻了這一樁心事,便快點回家吧!這麼好的年紀,大可以好好尋個夫婿,不要在這老閣樓裡耗著了。”
禪因木然地點點頭,拖著自己的身體站起來,即將出門,她慢慢回過身,彎了彎腰:“我先走了,謝謝您告訴我這些。”她小心翼翼地把門關上,靠在門框上,終於泄力一般,頭沉沉地靠在門上,無言地流下了一行淚水。
門內,東來不知在想些什麼,沉沉歎了一口氣。扶著桌角站起,顫顫巍巍走到書架後,同樣的陳設,同樣立著一座倒坐觀音,他一步步走到香火爐旁,不疾不徐地點燃了一支香,插進爐子裡。
*
禪因回到書房,站在門口,抹了一把臉,又把頭發細細地彆在耳後,像往常一樣掛上了慣常的笑容,方才推門進去。
冷空氣隨著禪因的動作灌進房間裡,東止指尖輕輕跳了一下,卻仍舊低頭,仿佛並未察覺。
“神使,我回來啦!多謝您和東來神使,真是一個好消息呀!”她的聲音有些彆扭的開心。
他並未抬頭。語氣有些疏離。
“你有什麼要告訴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