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視莫逆(1 / 1)

神明棄我 米奇鴨 4373 字 4個月前

禪因摸了摸小鹿冰涼的身體,心裡忍不住有些淒涼,這麼鮮活的小生命,在大自然的風雪麵前,是這麼脆弱不堪。她一回頭,卻看見東止站得遠遠的,不知道在想什麼,隔著好遠的雪地,大風呼呼地刮著,母鹿似乎是認得他,勉強支起身體,一聲又一聲地叫喚。

禪因低頭想了想,突然後悔自己剛才的話了。她輕輕抱起小鹿,撩開衣服的一個小角,把小鹿塞進去,用自己的身體溫暖著它。小小的一團在她的身體裡輕輕蠕動著,母鹿也是通人性的,濕漉漉的大眼睛看著禪因,似乎在無言地表示感謝。

她雙手籠著小鹿,向他靠近幾步:“我剛才不過是說著玩,您的考量是對的,要是把它帶回去養了,它從此又怎麼在野外生活下去呢?”

他輕輕抬眼看了她一眼,撲閃著純澈的眼睛,和小鹿一般無二,半晌,他隻是輕輕說:“謝謝你。”

“您何必謝我,要說謝,它們本該謝謝您。您不是常說嗎,各人有各人的因果,本不該多加乾涉,動物又何嘗不是,您給母鹿送了這麼多食物,隔一段時間便來照料它,這已經是極大的恩情了。”她一邊輕輕摸著小鹿,一邊真誠地看著他,“要是沒有您,這小崽子能不能生下來還不知道呢。況且,要我說,您還真挺擰巴的,既然怕妨礙了它生存的本事,從一開始,就應該冷眼瞧著。現下呢,既然心軟管了,卻又顧前顧後,既想要幫它一把,又害怕它依賴自己,要換做是我,我喜歡什麼,就是搶也要搶過來,我既然管了,我便要管它一輩子,再也不用擔心它沒了我能不能活,因為我會對它負責到底。”

禪因的眼睛亮晶晶的,冷風一陣陣刮著,她的臉色紅潤,鼻尖也帶了一點點紅,山野裡長大的姑娘,雖然有些小心思,但總是赤誠的,就這樣定定地看著他的眼睛,一番話字字入耳,到讓他有些不好意思起來。

她見他麵色微微動容,又湊近了些,故作認真地打量了他幾眼:“您這人呀,看上去冷冷冰冰的,其實心地最是柔軟,卻又偏偏把全世界都當成您的責任,誰遇上點不好,您心裡都替旁人難受。雖然這也算您的責任吧,但這樣不累嗎?要我說,乾事就得打著點馬虎眼,事事認真最終勞神傷身,最後不得把自己愁死了?我現在終於明白了,為什麼您說眾生皆苦,菩薩光光是冷眼旁觀便是慈悲,可是您呀,一邊說,一邊悄悄心軟,若事事你都想幫彆人一把,最後不把自己累死了?”

她聲音明亮,見慣了她狡黠機靈的勁,差點忘了,其實在八麵玲瓏的表麵上,藏著一顆敏感通透的心。畢竟,有誰和她一樣呢,一輩子活著,就看著那個獻祭的終點,向死而生,卻每天也能心裡平和,認認真真地把日子過得心裡敞亮,不去計量其他,現下也能全然投入地去生活。

她看似語氣玩笑,卻字字說進他心裡。思慮太多,瞻前顧後,反而兩頭儘失,若是做不到放手,那索性大膽一些,既然管了,那便負責一輩子。

原來被看穿的感覺,倒也不是那麼糟糕。

他似乎服輸一般笑笑,忍不住抬手,輕輕捏了捏她的耳垂,薄薄的、軟軟的,像是小鹿的耳朵,在冷天裡凍得發紅,卻晶瑩精致,那微妙的觸感殘留在二人的皮膚,彼此心裡都有些酥麻。

“我會對你負責,一輩子。”他輕聲說,神色認真,似乎有些慌亂,又補充道:“我的意思是,你既然跟著我學習,那我便會耐心教你,哪怕你犯錯、你反悔、你意誌不堅,我也不會放棄。就像上次給你講的那個故事,我會向極妙精進菩薩學習。”

禪因瞳孔微微放大,少女生來美麗而多情,善於挑逗情絲的她卻有些遲鈍了,不能去細想他話中的深意。勉強定了定神,方才嗔怒道:“現下倒好,您還是沒聽明白我的意思。我是說,即便您是神使,甚至您是神,您也不能把所有彆人的苦難、人生看作自己的責任,就算......就算您想度化我,想永遠指引我,也是因為您喜歡這樣做,因為您想要這樣做,而不是因為您的責任。因為......因為您本不必管我,哪怕我墮落這也並不和您有關,更不會是您的錯。”

她認真看著他:“責任讓人痛苦、愧疚,您這麼好,更不應該對旁人有愧。”

他神色難得的溫柔,點點頭,卻開口:“和我有關,我願意,我想通了,我想要這樣做。況且,我喜歡這樣的責任。”

她愣了愣,不知他聽沒聽進去,正糾結著,卻感覺懷中的小動物動了動,在皚皚雪原中,在她的懷抱裡,慢慢睜開了眼睛。

“您快瞧,它睜眼了!”

“它喜歡你。”他定定地看了它一眼,最終下了結論,“你想把它帶回神閣養嗎?”

禪因睫毛輕輕顫抖,全心全意看著懷中的小生命,臉上寫滿了動容,她鼻尖一聳一聳地,聲音微弱卻暗暗含著驚喜:“可以嗎?”

“你說的對,便讓它永遠跟著我們。況且,你不是方才說,若是你當真想要,你便是搶也要搶過來嗎?”

禪因用鼻子輕輕蹭了蹭小鹿,卻一臉難受地縮回頭:“好臭。”

他靜靜地看著她,眼裡全是她的一舉一動,聲音裡也不由得帶了自己都從未察覺的愉悅:“沒事,回去給它洗洗便好。”

禪因朝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卻總覺得有哪裡不太一樣。他似乎對自己,有些過分地溫柔。而自己呢,在他麵前也越來越真實,不用處心竭慮討好他,甚至是帶了一點齷齪心思的引誘他。想起他方才的話,她心裡有些發虛,或許,她可以向他坦白她最初的目的,若是他願意帶她去阿木山便再好不過,哪怕不願意,她也願意一直待在這裡。

她剛想開口,卻見他輕輕摸了摸母鹿的頭:“這樣,你也可以放心了。”

即將說出口的話突然堵在心頭,細小的雪沫子在空中飄起來,她突然有些恍惚,在雪的世界裡,一切都這樣緩慢,慢得第一次這樣去逐漸了解一個人,一層一層地揭開冰冷的外殼,原來在其中,是一顆這樣柔軟的心。而她呢,又何嘗不是在把自己一點一點剖開給他看呢?她曾經活得雖然艱難,但卻拚命地在這些苦裡找甜頭吃,甚至騙過了心,似乎也不曾覺得受傷過。如今呢,第一次有一種被什麼東西羈絆住的感覺,真切地活在世上,原來感受到幸福的第一反應是委屈。

禪因抱著小鹿,二人慢慢走在回去的路上。從前都是一個人走的路,如今有了另一人陪著,倒不覺得奇怪,反而有一種妥帖的自在。看她在旁邊蹦蹦跳跳的,心裡也跟著歡快起來,他不由得在心裡感歎,她這個人,當真是有十足的苦中作樂的能力,從不為不好的自怨自艾,反而一點點好,就能開心很久。

往深了想,看著她的笑臉,卻又無端生出一股哀戚來。大抵是因為小時候過得不好,所以才有了這樣苦中作樂的能力。

走著走著,白茫茫的的一片中突然彌漫出一抹藍,再往前走,那藍色不斷擴散,最終變成一汪湖水。

“誒,好美。我聽說中原可以看到海,海是特彆特彆大的湖,是真的嗎?您見過嗎?”禪因問。

“小時候見過一次,以後有機會,你也會見到的。一直往東走,便是大海。”

禪因眼中寫滿期盼:“真的有這一天嗎?”

他篤定地點頭。

“大海是什麼樣?”

他一時失語,隻能答:“是......很大很大的湖。”

“可以坐船?”

“你對中原很好奇嗎?”

她咬了咬唇,斟酌片刻,輕輕點頭。

他溫柔地笑笑:“往東翻過一座山,便是中原。”卻又語氣一轉,“你若是好奇,大可去問程玄青。”

她有些麵色微紅,支支吾吾道:“我並沒有出賣您......”

“我知道。你說,我是......”

她連忙紅著臉打斷他:“我沒有!那是...那是我罵他的,我討厭被人當棋子。”

他笑笑不語。

“您和他是什麼關係?”她好奇地問。

“他沒告訴你嗎?我其實是中原人,會一些漢文,他是漢人駐守在祀葉的使節,很多事需要我幫襯罷了。”

她看了他一眼,乖巧地點點頭。

他卻突然岔開話題:“給這頭小鹿取個名字吧?”

她微微眯眼,想了好久:“要不您來取吧?”

“既然是你帶回來的,那便是你的,沒事,不用拘謹,想到什麼,便是什麼。”

“要不,就叫小樂吧。”

他點了點頭,很配合地問:“為什麼?”

“當然是因為我希望它快樂呀。快樂最重要嘛.......我這人見識短淺,取得名字也粗俗,您彆笑話我。”

他笑了笑,摸了摸小鹿的頭,卻在抬手時輕飄飄地看了她一眼,和小樂一樣,濕漉漉的靈動眼睛:“小樂,這名字很好,你一點也不粗俗,我反而覺得,這是一個很幸運的名字。給它取名的人,一定很愛它。”

二人不再說話,心裡卻都暖洋洋的。

一直往東走,她心裡默默念著這句話。

*

回來沒多少日子,小樂便已經在地上活蹦亂跳了。始終是通人性的靈物,知道禪因對它好,有事沒事便往她身旁湊。而禪因呢,終究還是個小姑娘,平日裡寫字寫的無聊,也樂得逗它玩,整個神閣都更熱鬨起來,與之前東止一人居住時判若兩地。

沒過去幾日,冬日裡難得出了太陽,懶洋洋地灑在書案上,禪因寫了沒一會字,便開始逗小樂玩,趕巧東止不在,她便也偷個閒。卻一個激靈,聽到東止的聲音從窗外傳來,微微有些喜悅的聲音:

“師父遊曆回來了,我為你問了祭女的事,我聽師父的意思,像是有轉機,你快去見他。”

一個個字蹦到禪因耳朵裡,她險些沒有反應過來。他的聲音難得的有些激動,轉機?她或許應該開心。前半輩子指著這注定夭折的命運過活,恨過、怨過,但終究接受,每一天都當最後一天來活。如今,等著等著,沒等來死亡,卻是等到了一個活下去的機會。

她該高興才是。她慢騰騰地起身,勉強地扯出一個笑:“是嗎,我......我這就去。”

她不敢深想那個轉機是什麼,怕最後是竹籃打水一場空。隻是有些驚訝、又有些木然地往外走,終究是冬日,哪怕出了太陽,照在身上依舊是冷颼颼的。她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他朝她鼓勵地笑笑:

“我在這裡等你的好消息。”

她點了點頭,轉身向另一棟閣樓走去,心裡卻有些不好的預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