禪因怯怯向東止走去,臉上掛著未乾的晶瑩淚珠,她試探地悄悄朝東止看去,卻看見他眼睛像一汪平靜的湖,也正看著她,冷漠、平靜,卻又藏著一絲探究。
她不敢再看,依舊低頭,到了他身前站定,聲音有些發顫:“請神使為我主持公道!”
少女的聲音哀傷卻堅定,像極了獻祭般虔誠無私,東止卻皺了皺眉頭。
神使抬手,矜貴地伸出一根纖長潔白的手指,而後輕輕點在她的額頭上。
林子裡風吹葉搖,少年少女們的眼神都緊緊盯著那一根手指,幾乎連喘息都不敢,空氣中愛侶留下的死亡跫音似乎仍然彌漫,地麵潮濕,山野寂靜,唯有神使金色的瞳孔亮著微弱的光暈。
禪因心中有些意外和害怕,她從未想過神使竟然當真有神力,萬一自己當真血統裡養鬼又該怎麼辦?傳言女子極致的美豔多半是小鬼的絕佳載體,她有時也會覺得身體這不舒服那不舒服,況且她也不知道母親是否真的養鬼......
神使的手指冰涼、卻又讓人慌亂,那一點點的接觸讓她渾身發麻,在眾人注視的威壓下忍不住地胡思亂想。
禪因隻能掙紮地等待最後的審判,神使長久的沉默讓她心中打鼓——倘若神使真的認為她是養鬼之人該如何?她往後又會怎麼艱難地生活?他是否願意放她一條生路?
這次是真實情緒的自然流露,禪因終究是個小姑娘,一想到自己有可能聰明反被聰明誤,便嚇得眼淚汪汪,慌亂地看著東止,默默地懇求他,卻在神使的眸子裡捕捉到一絲少年氣的好笑。
東止看著少女的表情在一瞬內千變萬化,琢磨著她的腦子裡又在打什麼壞主意,直到收到她求助的眼神——像是一頭受驚的小鹿,自以為是地到處亂跑,卻在即將被獵殺時可愛的無辜。
他在心中默默扶額,輕輕放下手指,淡淡道:“她並未養鬼。”
受驚的小鹿渾身放鬆下來,嘴巴緊閉,眼睛圓圓的睜著,感激地看著神使。
眾人卻也並未向她道歉,幾個少年似乎想上前和她搭話,卻都被少女們眼睛一瞪嚇走了。
東止端詳少女幾眼,她有些不自在地扣著自己的指頭,見他看過來,向他擠出一個勉強的笑容。
“跟我走。”他無奈道。
*
天色快要黑透了,禪因幫東止收著祭祀的法器,半晌,終於有些期期艾艾地問道:
“神使,所以,您施法看出我真的沒有養鬼嗎?”
東止淡淡看了她一眼,“你幾時看到我施法了?”
“所以...您就是做做樣子?”所以...所以,他不是在看她笑話嗎!
神使沉默半晌,語氣有些難以被察覺的調侃,“我不過是得了些機緣的凡人,哪裡有法術?”
“那...那您今天能看到那對殉情鬼嗎?”
“不能。”他收拾好木牌,把袋子包好,看她一眼,朝另外的角落走去。
她眼巴巴地追著,心裡有些不敢相信,連語氣也急切,“都是假的嗎?”
東止頓了頓,反問她:“什麼是假的?”
禪因堵在他麵前,臉色緋紅:“就是...就是這些啊...祭祀、經文、天堂...還有那些殉情鬼,這些都是假的嗎?”還有她心目中素未謀麵,卻為了一段淒絕動人、感天泣地的愛情而殉情的父母,若這一切都是假的,那這一切有什麼意義?
“所見諸佛,皆由自心。你信則有,不信則無。”東止心中也有些空空的。
禪因有些激動,卻被他一句話堵得說不出任何回應,愣了片刻,有些無助地質問:“那您信嗎?您是神使啊。”
“我自然是信的,不過我更覺得,境由心造,退後一步自然寬,凡事莫要隻從命裡尋因果,或是寄托於下一世圓滿,倒不如把現在過好來的實在。”
禪因背過身,不再說話,似乎有些氣惱,她自顧自地收拾著,良久,突然從身後傳來他冷淡的聲音:
“所以,你還要來神閣嗎?”
少女的心事像是六月天,陰的快卻也晴的快,他突然跳起來,連聲答道:“自然要的!”
下一秒又委委屈屈地道:“您不是看到了嗎,我如今鬨成這般局麵,若是回家,我那長姐哪會給我什麼好日子過?”
他有些不讚許地看著她:
“你若是為了怕在家裡吃苦,我倒覺得不如去彆的更舒適養人的地界,神閣不養閒人。”
“您這麼說可真是誤會我了,我去神閣是去學知識的,有您這樣好的老師,我一定能看破紅塵,立地成佛!”
“可你也知道了,祭祀那一套,其實都是糊弄人的,我也並無神力。”他有些無奈,但是仍舊認真解釋。
“那些神神鬼鬼的,我才不學呢,我自然是要學您的心境,修身養性,做一個中原人所說的女中君子!”
東止忍不住瞥她一眼,明明那麼言不由衷的話,從她口中吐出來,卻一點不知道害臊。甚至像一條小狗,給點甜頭便拚命搖著尾巴想要祈求獎勵,不,應該說像是一隻狡詐的狐狸,滿口謊言,假話張口便來。
可奇怪的是,他竟然一點也不討厭,甚至有一些享受。大抵世人都虛榮,愛聽好話,於是,他隻能原諒自己,輕輕淺淺地揭過。
禪因心裡開心,不由得又有些飄飄然,木禪因,好樣的,富貴險中求,今日的心驚膽戰也不算白費!
她又生出幾分調皮的心思,但也是真的好奇,眼巴巴地問:
“神使,那您的眼睛呢,眼睛也是假的嗎?”
她湊得那麼近,卻偏偏露出一種無辜的表情,假裝不知道自己的美麗,眨巴著水靈靈的鹿眼睛,呼吸近的打在他的臉上,那氣息的觸碰,溫柔卻敏感地撩動皮膚。他心中酥酥麻麻,像是一場飄飄揚揚的雨絲輕輕落在心上。
於是隻能慌忙偏過頭,強裝鎮靜:“自然是真的,小時候是黑色,後來接了師父的班,便成了金色。”
少女眼裡閃爍著勝利的光芒:“原來是這樣。”
他的聲音卻突然冷下來:“你做好你的本分就足夠,不該問的便不要問。”
禪因嚇了一跳,卻又調皮地眨眨眼睛,應道:“知道啦,您放心!”
*
禪因跨進熟悉的門檻,阿熱依正在院子裡澆花。見到她回來,阿熱依的手頓了頓,臉上露出有些勉強的笑容:"回來了?"語氣平淡,仿佛在問一個遠房親戚。
"嗯。"禪因微微欠身,恭敬地行了個禮,"我想和父親母親說件事。"
阿熱依放下水壺,拍了拍手,朝屋裡喊道:"老爺,禪因回來了。"
阿祖耶從書房裡出來,麵色不太好看。想必阿祖娜已經把今天的事情告訴了他們。他走到院子裡的石凳旁坐下,也不看禪因,隻是淡淡道:"有什麼事就說吧。"
禪因低著頭,聲音輕柔:"神使願意收我為徒,讓我去神閣幫忙。我可以去嗎?"
一陣沉默。阿熱依和阿祖耶對視一眼,眼神裡有著說不清道不明的複雜情緒。過了好一會兒,阿祖耶才開口:"你既是祭女,去神閣也是情理之中。"他頓了頓,語氣裡帶著幾分不易察覺的譏諷,"倒是省了我們操心。"
這話裡的意思再明顯不過——你一個祭女,本就不該在這個家裡。禪因心裡泛起一絲苦澀,卻早已習慣了這樣的對待。她抬起頭,臉上掛著恰到好處的笑容:"父親說得是。多謝父母親的理解,那我這就收拾東西去神閣。"
沒人問她要不要多留一晚,也沒有人關心她為何要去,她對這個家而言,一直都是一個若有若無的存在,不過也並不重要了。
正說著,阿祖娜從外麵回來了。她看到禪因,臉色立刻沉了下來,卻又強忍著沒說什麼。阿熱依連忙迎上去,接過她手裡的包袱:"回來了?可餓了?我讓廚房給你熱湯。"
母女倆親昵地說著話,禪因站在一旁,仿佛一個透明人。阿祖娜挽著母親的手,故意提高聲音:"娘,我今天在集市上買了您最愛吃的糕點。"
"你這孩子,就知道慣著娘。"阿熱依眼中滿是慈愛,輕輕拍了拍女兒的手。
禪因看著這一幕,心裡沒有嫉妒,隻有一種難以言說的疏離感。這才是一個完整的家,而她,不過是個不速之客,是個意外,是個錯誤。她甚至應該感激阿祖耶一家這些年的收留,雖然他們從未給過她真正的溫暖。
"那我去收拾東西。"她輕聲說,不好意思直接離開。
阿熱依這才想起她還在,隨口道:"去吧。你的東西也不多。"這話說得隨意,卻像一把刀,深深刺進禪因心裡。是啊,她在這個家待了這麼多年,卻連一件真正屬於自己的東西都沒有。
禪因回到自己的小屋,四下望去,突然覺得有些可笑。這個她住了十幾年的地方,竟然一點都不像個家。牆角放著幾件舊衣裳,一個小木匣子裡裝著些零碎物件,除此之外,再無其他。她把所有東西都裝進一個布包裡,輕得像是一片羽毛。
收拾完畢,她又回到院子裡。阿祖耶一家已經在廳裡吃飯了,桌上擺著豐盛的菜肴,歡聲笑語不斷。她站在門口,猶豫了一下,還是開口道:"父親、母親,我走了。"
"去吧。"阿祖耶頭也不抬,仿佛在打發一個仆人。阿熱依倒是放下筷子看了她一眼,語氣裡帶著一絲不自在的關切:"神閣離得遠,路上當心些。"
這大概是這些年來,她聽過的最溫柔的一句話了。禪因心裡泛起一絲漣漪,卻又很快平靜下來。她最後看了一眼這個生活了十幾年的地方,轉身走出了門檻。
禪因背著小小的包袱,走在回神閣的路上。她並不覺得難過,甚至有些輕鬆。也許從一開始,她就不屬於那個家。
反正人生就這麼短暫,能過幾天便過幾天,她這麼安慰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