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西下,天際泛起一層血色。
東止站在祭壇中央,身形單薄,卻散發出一種不容忽視的威嚴。他身著白袍,金瞳在暮色中熠熠生輝。圍觀的族人們屏息凝神,既期待又恐懼。
這是情祭最後的儀式,也是最重要的一環——請神招魂,超度那些因情而亡的魂靈。
東止開始施法,他的聲音空靈悠遠,似從九天之外傳來:"請神降臨,護佑眾生。"他手中掐訣,金光自指尖流轉,在空中勾勒出玄奧的符文。
禪因坐在人群中,靜靜地看著他,他的肩膀似乎微微顫抖,不知是因為法力消耗過度,還是因為某種難以言說的情緒。
當招魂咒語響起時,空氣突然變得凝重,一陣陰風掠過,吹動眾人的衣袂。
香火燃起,煙霧盤旋。神使搖動鈴鐺,經文在空氣中回蕩。驅邪的儀式,也是安撫遊魂的法門。
人群沉默地聚集,隻聽一聲嚎叫,山羊的血噴濺在木牌上。羊毛和蹄肉在火中燃燒,氣味升騰而起。而神使沒有表情,仿佛隻是個傳遞神意的容器。神壇上,羊奶靜靜地放著。傳說中,神獸體內的三顆膽能醫治萬病。它將神藥灑遍天地,萬物因此得以生長。這羊奶就是神藥的象征,祀葉人相信神秘的力量便蘊含其中。
水井邊,鈴聲清晰。神使向天地祈求淨水,祛除邪穢的聖水。他用柏枝蘸水,手腕輕揮,洋洋灑灑的水珠落在眾人頭上,水珠滑落,便帶走看不見的汙濁。
隨著咒語聲起,四周的風突然變得凜冽。長明燈的火焰劇烈搖曳,卻始終不滅。族人們麵露敬畏之色,有些膽小的已經開始低聲啜泣。而神使的金瞳在暮色中愈發明亮,仿佛兩輪小小的太陽。
他走向祭壇東側,那裡擺放著一麵青銅古鏡。鏡麵被擦拭得纖塵不染,在夕陽下泛著幽幽的光。這是招魂用的法器,相傳可以映照出亡魂的影子。東止將手中的桃木劍橫置於胸前,開始第二重儀式——招魂。
"魂兮歸兮,魂兮歸兮!"他的聲音忽高忽低,時而如泣如訴,時而鏗鏘有力。空氣中突然多了一絲寒意,就連暮色也變得陰森起來。青銅鏡的表麵開始泛起漣漪,如同被什麼東西輕輕攪動。
“來了!”隻聽神使一聲令下,周圍死寂無聲,人們或是惶恐,或是期盼,或是好奇,或是悲傷,沒有人看到他們,甚至沒有風吹過,但大家都知道,他們來了,兩個緊緊相擁的愛人,他們就等在那裡。
緩緩地,逐漸響起了啜泣聲。突然,一陣悲慟的哭聲打破了祭壇的肅穆。是一位老婦人認出了其中一個魂魄:"那是我的女兒!是我可憐的女兒啊!"她的哭聲引發了連鎖反應,很快整個祭壇都回蕩著哭泣聲。似乎大家接二連三感受到了自己的親人,都被哀傷淒婉彌漫著。
山頭上立起新的祭壇。這裡是殉情者最後的歸處,是陰陽交界之地。神使焚燒紙錢,擺上祭品。死者的名字被一一誦讀,聲音消散在風中。
長凳上的白麻布是通往陰間的橋。一雙筷子架在上麵,同樣象征著橋的意義。三支箭,一枝柏木,一盞長明燈,構成了完整的儀軌。神使搖鈴擊鈸,分辨著屬於這個家的魂和外來的遊魂。
竹棚中,紙人靜默。這些是殉情者的象征。又一頭山羊被獻祭,內臟顯示著天機。神使舞動,長袍如雲,口中是古老的咒語。
儀式的最後,一根草繩掛在房梁上。九片杜鵑葉在三處搖曳。神使持鐮而舞,刀光閃過,繩斷。這是斬斷生死之緣,讓遊魂得以超脫。斷繩浸入牲血,被帶到鬼寨,盆口朝下,扣在地上。
東止繼續施法,他的額頭已經滲出細密的汗珠。招魂是最耗費法力的儀式,每一次都像是在生死之間走一遭。
他開始念誦經文,神使的聲音空曠寂寥,牽動著每一個人的心魄:"諸行無常,是生滅法。生滅滅已,寂滅為樂。"人們彼此磋歎人生無常,唏噓一片。
最後一重儀式是關死門。神使取出一疊畫有各路鬼神的木牌,將它們一一懸掛在祭壇四周。每掛上一個木牌,他就要念誦一段咒語。木牌上的圖案在風中搖晃,投下斑駁的影子。
最後,他站在祭壇中央:"今日為止,陰陽兩隔,生死有彆。"
“我的兒啊,你可莫怪我!是你自己要尋死的,娘攔不住你!若是過得不好,便托夢給娘啊!今日送你去了先祖聖地,你便在那好好的,可彆怨怪家裡人......”
人群不再喧囂,或許曾經和死者有一段緣,或是一段怨,從此都煙消雲散。
人生不相見,哪知下次相逢便是在黃泉?
死者的親眷的哭聲回蕩在山間,聽得每個人心裡都悶悶的。禪因的心也揪著痛,這世間究竟是多麼罪惡的道理,竟要將兩個全不相乾的人綁在一起,逼得那些真心相愛的人用生命去相守?到底是多麼殘忍的王法,才叫兩個鮮活的人兒甘願舍了這空氣青草,舍了家人好友?
她恍然抬頭,卻剛好對上神使的眼睛,二人都愣了一下,東止便立刻轉身,不再看她。
*
儀式結束後的暮色中,禪因不慌不忙地整理著自己的裙擺。她遠遠看見阿木然還在台階下徘徊,想必是被方才的景象震撼,一時難以平靜。
阿木然生得俊秀,眉目如畫,偏偏性子又溫和,難怪會是阿祖娜的心上人。
禪因輕輕走到阿木然身邊,臉上帶著幾分驚魂未定的表情:"阿木然,方才的景象,你也看到了嗎?那兩個魂魄......"她故意停頓了一下,眼中泛起淚光,"我雖然看不見,卻也能想象,他們一定很相愛。"
阿木然被她突如其來的示弱打動,不由自主地靠近了一步:"我倒是沒看清楚,隻覺得陰風陣陣。禪因妹妹,你竟能猜到他們的樣子嗎?"
"可能是因為......"禪因欲言又止,淚水在眼眶中打轉,"可能是因為我娘......"
她的話還未說完,一個尖銳的聲音就打斷了她:"木禪因!你又在這裡勾引人!"阿祖娜不知何時出現在他們身後,聲音裡帶著濃濃的嫉妒和憤怒。
正如禪因所料,阿祖娜最看不得她接近阿木然。果然,阿祖娜立刻衝到阿木然麵前,一把將他拉到身後:"阿木然,你離她遠點!她一定是養了鬼,不然怎麼會看得見那些魂魄?"
"我沒有......"禪因的聲音顫抖,眼淚終於落了下來,"阿祖娜姐姐,你為什麼總是這樣說我?"
"裝!你就會裝!"阿祖娜幾乎失去理智,"誰不知道你娘就是個養鬼的女人?要不然她怎麼會那樣死?你們母女真是一對狐狸精!現在你也學她,勾引男人,養鬼害人!"
這話一出,周圍立刻響起一片抽氣聲。不知何時,已經有不少人圍了過來。
養鬼之說在汜葉族是最大的禁忌,尤其是對年輕女子來說。一旦被扣上這個帽子,不僅自己的名聲毀了,連帶著全家都會受到牽連。傳說養鬼之人多是女子,且一般長相美麗,並且有家族傳承,母親若是養鬼,女兒必定也養鬼。若是沒有女兒,便會傳給兒媳。祀葉人談“鬼”色變,一旦接觸了養鬼的人,便會沾染上不幸。
阿祖娜見狀,更加來勁:"你們看她多會裝!明明做儘傷風敗俗的事,卻總是一副楚楚可憐的樣子。我早就覺得她不對勁,每次祭祀她都說能看見什麼魂魄,現在可算是露出馬腳了!"
周圍的少女們也紛紛附和。有人說禪因平日裡就神神秘秘的,有人說她總是對男子笑得曖昧,還有人說她午夜時常獨自外出。流言越傳越烈,眼看著就要一發不可收拾。
禪因跌坐在地上,肩膀劇烈顫抖。她抬起淚眼,望向還在收拾祭壇的東止。那個身影在暮色中顯得格外孤寂,似乎對周圍的喧囂充耳不聞。
"既然大家都這麼說......"她突然開口,聲音雖輕卻格外清晰,"那不如請神使大人為我做個法術。若我當真養鬼,任憑處置;若是清白,還請大家還我一個公道。"
這話一出,周圍頓時安靜下來。在汜葉族,神使的判斷就是最高的裁決。若是禪因真的心虛,斷不會主動請求神使驗證。
東止的手停在半空。
他聽力極好,雖然並未動作,但早就知曉了這邊發生的一切。他當然看出了這是一場精心編排的戲碼。禪因那點小心思,在他眼裡簡直就像是明鏡一般清晰。可是,當他看到她淚眼朦朧的樣子時,心中卻莫名地刺痛。
他心裡掙紮片刻,終是放下手中的木牌,轉身朝眾人走來。夕陽的餘暉映在他金色的眼眸裡,竟讓人一時分不清那究竟是目光還是光芒。
在眾人的目光裡,神使輕輕開口,原來他記得她的名諱,那三個字從他的口中念出,竟然如同樂章一般,一個個掉進她的心裡。
"木禪因,"這個名字幾乎脫口而出,神使語氣清冷:"你過來。"
禪因慢慢站起身,整理了一下淩亂的裙擺。她低著頭,臉上還掛著淚痕,卻在轉身的瞬間,嘴角微微翹起。
這一場戲,終於要到最後一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