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悲(1 / 1)

神明棄我 米奇鴨 4235 字 4個月前

阿木山下,煙霧繚繞的深穀,走進了這茫茫霧中,綠意便爭相流動出來。

這綠卻不是祀葉常見的嫩綠,生機活力盎然其間,倒更偏向濃重的墨綠,一簇又一簇地湧動著,靜謐,卻給人一種安定的力量。

神閣便悄悄地臥在這樹影婆娑間,雖然是神閣,但住的人卻極少,樓閣不過三兩間,卻是高低錯落,互不相通。往神閣的路並不近,卻一路上景致彆有意趣,從林中穿過,倒有一種彆有洞天,世外桃源之感。

禪因慢慢一邊看一邊走,步子有些拖遝,倒也不是她懶怠,隻是心中也不斷琢磨著神使對自己的態度。

她擔心他已經看出自己表裡不一的一麵,卻又糾結從今往後要如何對待他,往深了說,說到底,她卻有些不甘心。

她自幼便巧妙的運用著自己的天真的美麗,雖然女子多不喜她,但隻要她願意微微舍身主動暗示,便有大波人願意為她鞍前馬後。雖然她不願承認,但她確實享受這種感覺,這種玩弄操縱人心的感覺,幾乎令她著迷,甚至是她無趣人生中最大的樂趣。

而現在呢,她第一次拿捏不清一個人的感情,甚至時刻擔憂他對自己不喜。她抿了抿唇,安慰自己不要多想,神使自然不是一般人。

這次去,還是為了拿到娘的遺物。

*

東止有些煩躁地翻了翻書,想了又想,再次走到窗邊望了望——空無一人。

怎麼還不來呢?照理說,不該這麼慢,沒想到竟然是個這麼懶惰拖遝之人。

不過,也有可能行李太多了?

神使在閣樓裡略微焦躁地走動,不過,焦躁的關鍵並不是木禪因還沒有來,而是他為什麼要關心她有沒有來。

“神使,我可以進來嗎?”少女的聲音在門外響起。

東止眉心一跳,快步走到書案前坐下,而後清清嗓子道:“進來吧。”

少女還是穿著那條碧綠的裙子,雖然這顏色很襯她,但看她背上輕輕薄薄的包裹,便瞬間明白了一切。

禪因自然注意到了他的眼神,於是便趁機借著道:“我...我隻有這件衣服還算體麵,不過您放心,我換洗的佷勤快,不會弄臟您的地方的。”少女眼神澄澈,聲音真誠,隻是笑容有些苦澀勉強。

東止不看她,淡淡道:“你且去偏殿住吧,神閣彆的地方不能去。偏殿裡有男女皆能穿的衣裳。”

少女的眼神變得驚喜,他連忙補充:“我不喜歡綠色。”

沉默片刻,禪因笑了笑,卻再次抬起單純的眼睛:“您真的不喜歡綠色?”

東止的眼神冰冷:“木禪因,你說實話,你到底為什麼要來神閣?”

“我...我已經說過了...我想和您學習佛法。”

“那你可知道,我為何讓你來?”

“因為.....因為您覺得我很可憐?”禪因試探地問,她也很好奇。

神使看她的眼神像一把冰冷的劍,鋒利且不留餘地地把她看透:“眾生皆苦,你或許有你的可憐之處,但你並不覺得你可憐,你甚至樂於運用你的不幸。”

這並不是一個疑問句,斬釘截鐵地給禪因判刑。她不知如何反駁,因為這確實是實話,可她卻忍不住有些顫抖,與其說是被看破的恐懼,更不如說是脫離掌控的憤怒。

她眼中盈滿淚水,聲音很輕:“我不懂您的意思......但我想您身居高位,或許並不懂我的處境,但我從未自輕自賤...也從未傷害他人...”

東止繼續說,他的金眸仿佛離她很遠很遠,蔑視的、自以為慈悲的眼神:“我之所以讓你來,是因為我要渡你的心。我希望你能早日開悟,希望你真誠、謙卑、友善。尤其,不要在我麵前玩弄小心思,你如何想,我看的清楚。”

禪因的心一顫,他的眼神讓她覺得自己卑劣、可恥、罪有應得。

他要渡她的心?她不認為自己錯了,她所走出的每一步,都是她在當下能做的最好的抉擇,而他卻高高在上地說她錯了?她努力平息著氣息,壓抑著自己長出來的刺,微微抬頭,目光固執地盯住東止,半晌,問道:

“神使隻渡心嗎?可我覺得,心由人生,一切果都有因,眾生皆苦,您可曾渡人?”

少女明亮如炬的眼神讓東止有些懷疑自己,但他馬上堅定自己要改變這個虛偽狡詐的信徒的信念:

“苦果太多,神佛如何渡?況且若是沒有苦,又如何能知何為樂?神佛見眾生之苦而不語,引導眾生苦行而修,便是神佛的慈悲。”

禪因卻已經平靜,她不要自尊、不要信仰、不要神佛護佑,反正她不過是祭女,哪天就被拉去獻祭了。

不過,東止三番四次的冷漠卻奇異地勾起了她的好勝心,她上前幾步,蹲在書案前,二人相隔不過幾尺,她眼睛裡流光閃爍,神情懇切,直勾勾地看著他,讓他心裡發慌:

“神使,我甘願聽您教誨,您要如何渡我?”

東止有些不自然地後退,皺了皺眉:“你真是冥頑不悟!”

少女一臉受驚的無辜,卻又藏著一些挑釁的笑意:“禪因不知做錯了什麼,神使寬宏大量,一定不會和我計較。”

他好整以暇,語氣冰冷卻有些不自然:“明日起,你便來這書房整理經文,我自會教你。”

*

第二日,大概是因為換了床有些不適應,禪因醒來時已經有些晚了。

她慌忙穿上櫃子裡的袍子——月白色,棉麻的麵料,襯得禪因乾淨純潔,如果是綠色是山野裡奔跑的小鹿,那今天的打扮則像是一隻蜷縮在主人懷抱裡的小兔。

她慌忙照了一下鏡子,腦子裡卻後知後覺浮現起東止的樣子,和她幾乎一模一樣的衣服,那張總是板著的臉,不管她如何引誘依舊無動於衷的表情,他們剛認識的時候她曾從他的眼神中感受到或許自己與眾不同,而現在這點痕跡卻全然消失。

她急匆匆跑進書房,東止已經端坐其間,她來了也未曾抬眼,隻是淡淡道:“你且隨便挑一些你愛看的。”

禪因小聲道:“對不起,我....”

“無礙,我早已料到。”

禪因臉一紅,心裡又偷偷罵了他一句,一抬眼,卻看到他冷冷地看過來,又不由得有些心虛。

禪因正隨意翻找著,卻發現祀葉文的書極少,多是一些她看不懂的文字,她隨口問:“神使,這些都是什麼?漢文嗎?”

她捧著一本書,看過去,隻見他輕輕點頭。她又問:“我聽人說從前祀葉男女自由交合,是因為漢人才改了規矩,幼時便要議親,所以才有這麼多人殉情,是真的嗎?”

他依舊輕輕點頭。

她心中有些激動,乾脆坐到他麵前:“為什麼要學漢人?我們就做我們自己不好嗎?”

“祀葉已經向漢朝稱臣很多年了,再過不了多久說不定就變成漢朝的一部分了,不過祀葉這塊肉太小,所以才沒太管。

漢朝正和北方交戰,等料理完北方,就輪到祀葉了。漢朝講究禮製,祀葉婚配習俗在他們看來粗俗野蠻,所以自然得改。”

禪因心裡默默哀歎了一聲,不過又樂觀地想,她是祭女,活不到祀葉被兼並的一天,況且,沒人娶她,這些習俗對她來說也形同無物。

於是又歪著腦袋問:“我聽說在漢朝,女子不得拋頭露麵,男人可以有好多妻子,這些都是真的?”

東止點頭。

“他們為什麼要這樣束縛自己呢?像我們一樣每天逍遙自在的有什麼不好呢?”她有些好奇。

東止放下手中的筆,認真地看著她:

“或許從個人來說,束縛讓人痛苦,但是對於一個民族來說,即便痛苦,若是想長遠地走下去,必須學會克製。

漢朝尊儒道,儒道之禮便是克製,漢人讚美舍身取義,舍小家顧大家,家中長幼有序,方能尊老愛幼,朝中君臣有彆,方能忠君為國。

隻有克製,方能讓人懂得承擔責任。若人儘可夫,全無章法,一個小家怎麼能穩定地延續,一個民族又如何立足?”

禪因認真地聽著,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心中卻開始有些難過。

她有祭女的責任,她便要為了民族的福祉去死,便也因此不得體會愛情的味道,責任讓人痛苦。

她直勾勾地看著東止:“那您呢?神使,永遠背負著責任活下去,不會很痛苦嗎?您是神使,您再也不能婚配,您有過愛慕的女孩嗎?為了你的責任,你再也不能和她幸福美滿,你快樂嗎?你甘心嗎?”

神使的瞳孔陷入迷茫,但他片刻後便答道:

“我不會有的,你的假設不成立。

況且,漢人求仁得仁,又有何怨?我身為神使,便想多點化世人,哪怕窮儘畢生,也沒有好後悔的。”

禪因心中悶悶的,有些氣惱,便故意道:“您不是說要渡我嗎?可是我這麼冥頑不化,您的一生也不過這麼短,若是傾儘一生我也沒能得悟怎麼辦?”

東止看出她的小情緒,有些好笑,卻有些氣惱,不知她在氣什麼。

卻依舊認認真真解釋:“佛教裡有個故事,從前有個業首太子,暴戾頑固,極妙精進菩薩卻用了八萬四千年去度化他,最後他洗心革麵,最終皈依。

人壽雖不及八萬,但是我自然會效仿菩薩,儘我畢生福緣去度化你,一次不成,那便千千萬萬次,哪怕今世不成,那便千千萬萬世。”

禪因靜靜聽著,心裡卻靜悄悄地下了一場雨,她有些不願麵對,但不得不說,在東止虔誠慈悲的目光裡,在心中濕濕嗒嗒的角落,她終究彆扭地承認,那一絲道不明的情緒,大概是感動。

她曾聽過無數的情話,有人說甘願為了她去殉情,有人說會把家裡所有積蓄都給她,有人說為了她願意承受樹神的詛咒,也有人僅僅垂涎她的身體,有人說她是不是祭女而是妓女,也有人誠懇地讚美她的美麗。

而她的心卻從未像此刻一般——被穩穩當當地接住,他透過她引以為傲的外表去看透她,並且說:

冥頑不化的木禪因,渡你千千萬萬次、千千萬萬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