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銷雨霽,太陽從厚厚雲層中探出頭來,帶來熾熱而刺眼的日光,照得人生疼。
但即使這麼熱烈的陽光,也無法照亮山間陰暗的角落。
在茂密的林木將日光儘數遮擋的地方,近日來連綿的雨,將土壤所在化作泥濘不堪的泥潭。
而逢時就被這些人丟在泥潭裡,有人將腳狠狠地踏在他的頭上。
“你這妖族,來人族有什麼圖謀?若不如實坦白,今日我便將你消滅於此!”
半大的孩子們模仿著在山下看過戲劇,將那個瘦瘦小小的白發少年視作妖魔,將自己視作打敗妖魔的英雄。
“你說詞啊!方才才教過你的。”
逢時的臉上滿身泥水痕跡,隻剩目光仿若一口乾枯的井,那裡空空蕩蕩的什麼也沒有,他的嘴唇開啟又合,像是想說些什麼。
可是他最終什麼也沒說。
演著劇目的少年麵露不滿,說道:“怎麼還是個啞巴?”
“我聽見過他說話,他不是啞巴,他就是故意不想和我們一起玩。”
人群中有人憤憤不平地說道。
“看不起我們是吧!”
為首的少年心頭火起,腳下用力,將逢時的頭完完全全地踩進了在了泥水之中。
這些被排擠在邊角處的少年,本就是來得最晚,本領最差的那些,但少年心性又不許他們低頭承認,自己不如那些處於中心的天之驕子們。
所以那些敏感的心緒,輕而易舉地被毫無回應的逢時撩動,他們隻當這個毫無反抗之力的少年,是他們可望而不可即的天驕。
將那些無法訴之於口的惡意,儘數發泄於他身上。
但逢時依舊沒有任何動靜,就像是一具已經靈魂離體的屍體一樣。
見逢時始終沒有動靜,半大的少年們心裡一慌,停下了手上與腳上的動作。
飄渺宗是赫赫有名的正道宗門,一向以除魔衛道為己任,品行是極為重要指標,如果他們就在外峰搞出人命,那絕對要無緣這次選拔了。
有膽子大的上前幾步,去探逢時的鼻息。
雖然他看上去雙目無神,身體僵硬,可的確是有些許輕淺的呼吸。
“還活著!”
少年們鬆了口氣,而後又有人道:“好像有人來了!”
話音剛落,那些少年瞧了瞧逢時身上淒淒慘慘的模樣,頓時全都作鳥獸散。
師明珠緩步而來,看向泥潭之中,看著逢時身上,滿身泥水與鮮血混合而成的痕跡。
當真是可憐極了,所以前世她便動了惻隱之心,惹來日後禍端。
所以今生,她就站在逢時的麵前,手上青鋒可以輕易將他喉嚨貫穿,也終究未曾動作。
往昔長輩的教導猶在耳畔,可逢時身上的血跡,仿佛又讓她看見了上一世那遮天蔽日的血色霧氣。
她隻是站在那裡,不知該如何是好。
而躺在泥濘之中,灰頭土臉的逢時輕輕地眨了眨眼睛,看著她手上那把寒光凜凜的長劍,乾澀的喉嚨艱難地擠出了幾個音節。
“你也想要殺了我嗎?”
師明珠閉了閉眼,前世與逢時相處的種種浮現在她眼前,她至今也未能想通,逢時到底與她,與飄渺宗有何等的深仇大恨。
飄渺宗滿門弟子,無一例外,全都死在他的手上。
劍光一閃。
便見那長劍被她插入土中三寸,她將逢時從泥坑裡撈了出來,給了他一顆療傷的丹藥。
“下山去吧,你這樣無法通過飄渺宗的選拔,去山下小鎮,尋一份謀生的事做,總好過在這裡耗著。”
師明珠想了想,終於還是想出了個折中的辦法。
逢時接過丹藥直接服下,但眼睛卻看著師明珠,氣若遊絲卻依舊堅決地說道:“不。”
“大道五十,天衍四九,我為何不能去爭那一線生機與天比肩?”
師明珠微微一怔。
她知道逢時一向是個執拗的性子,卻不知那份固執原來在他入飄渺宗之前就已經有了。
也不能說是固執,師明珠瞧著逢時的灼灼目光,便知道那裡麵是野心與欲望一類的東西。
原來他從未遮掩過。
她下意識後退了幾步,將長劍重新握在手中,心底又猶豫不決起來。
殺還是不殺?
若殺,此刻的逢時雖野心勃勃,但他還什麼都沒有來得及做,隻是個任人欺淩的瘦弱少年。
宗門之中的長老日日叮嚀,飄渺宗之人當以除魔衛道,鋤強扶弱為己任,她如何殺得了這個手無縛雞之力的逢時?
若不殺,難保他又會變成前世模樣,現在一切悲劇尚未發生還來得及,難道她要等到真發生了什麼才動手嗎?
逢時倚靠在大樹下,尚未散儘的雨滴在在綠葉上滾動,最終儘數落在了他的頭上,將他白色的長發打濕成一縷一縷的模樣。
他看著師明珠麵上神色不停變幻,略顯疑惑地歪了歪頭,出聲道:“你覺得我在癡心妄想嗎?”
他並不清楚師明珠心裡在想要不要取他性命,隻以為是他的話讓她愕然。
“不。”
師明珠仍記得識海之中,那本以陶澤為主角的話本最後的話語。
地覆天翻,世界終結。
這樣大抵,也算是與天比肩了,師明珠如是想著。
而逢時的目光中的疑惑卻更多。
他扶著樹乾,及腰的白發垂至身前,他艱難地站了起來,似是想抓住師明珠的衣角。
可是師明珠的身影消失的很快,他隻抓住了一手的清風。
逢時愣了一下,看著自己空空如也的手掌,又看了看師明珠遠去的身影,略帶疑惑地歪了歪頭。
師明珠終於還是什麼都沒做。
她下不了狠心殺了逢時,也不願再如前世一般救他,兩難之下不知該如何抉擇,便想找人為她指點迷津。
而恰好,流雲峰上一直都有一位這樣的存在。
師明珠一步一步,走向了山中的洞府,洞府之中的,正是她的師尊飄渺宗宗主第五辰。
不過,她師尊自百年之前重傷以後,就再未出關,卻常以傳音為她和金曜答疑解惑。
所以今日她便來了,夕陽西下,滿天的晚霞染紅了山巒。
師明珠站在第五辰的洞府之前,輕叩結界,並傳音道:“弟子有一問不解。”
“何事?”
沉穩的女聲自洞府內傳出,師明珠自然認得自己師尊的聲音。
於是她斂去信息,將疑問抽離出來,並問道:“若有一魔頭,已知其日後會殺戮成性,毀天滅地,但此時尚且年幼未沾血債,應當如何?”
“除魔衛道乃飄渺宗立身之本,”沉穩的女聲緩緩說道,“但你可知何為除魔,何為衛道?”
“斬殺妖魔即是除魔,匡扶正義即是衛道。”
師明珠不假思索地說著,因為她前世便這般踐行的。
可第五辰卻道:“但你如何知道自己斬殺的就是妖魔?”
師明珠微怔,有些疑惑地說道:“殺人放火的事都做了,自然該是魔道之人。”
第五辰輕歎,說道:“這的確沒錯,不過你低估了魔族的狡猾,魔族最擅長的就是蠱惑人心,將原本有機會向善的人引入歧途。”
師明珠不語。
她倒是未曾想過,前世逢時為何瘋魔,以及最後,她沒能聽清的話語到底是什麼。
“若有機會,便將陷入沼澤的人拉出來,否則會吞噬人的沼澤隻會越來越大,以至於吞噬所有的一切。”
“多謝師尊教誨,弟子知道該怎麼做了。”
適時,殘陽儘落,如墨一般的夜空點綴著點點星輝。
師明珠抬步趕到外峰邊角,逢時所在之處。
逢時依舊依靠在樹乾上,渾身泥濘的痕跡幾近乾涸,整個人像是被泥土埋住,隻餘發間露出些許白色。
他看起來有些困了,上下眼皮直打架,可是卻又不能真的睡著。
此處雖然也勉強算是人族的營地,但畢竟是在太華山間,山中未開靈智的妖獸對於眼前失去行動能力的活物,隻會認為是食物。
他會被山間的野獸吃掉嗎?逢時在半夢半醒間迷迷糊糊的想著。
忽然,隻聽不遠處傳來踏碎落葉的腳步聲,逢時心底一驚,睜大了雙眼,便發現,自己被人提溜了起來。
他疑惑地看著師明珠的麵龐,想不通她到底想做什麼。
師明珠瞧著他,神色雖萬分複雜,但終於還是說道:“既然你我有緣相遇,我便不能見死不救,更不能看你走上歧路。”
逢時眨了眨眼睛。
就見師明珠將他整個人摔在了背上,他的肋骨撞在了師明珠不算寬厚的背上,有點疼,卻也不是那麼疼。
她一邊背起逢時,一邊忍不住回憶起上一世的他來,頗為不滿地說道:“彆總是歪曲我話語中的意思。”
月色微涼,沉凝如水。
逢時一言未發,隻是安靜地貼在師明珠的背上,看著明月照亮的山路,聽著耳邊師明珠的聲音,於是便安心地合上了眼睛。
師明珠說到一半,覺得有些口渴,想回頭問逢時有沒有將她的話聽進去,就聽背上人呼吸綿長,似乎已經睡著了。
師明珠隻得作罷,連走路的動作都輕緩了幾分。
唯有月光發現,已經睡去的逢時,依舊緊緊地抓著師明珠的一片衣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