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現實世界裡是初夏,但在這個夢境中,偶爾刮起的微風卻涼爽而乾燥,顯然是已經到了秋末,正是冬風吹起的時候。
顧羨魚穿得薄,風一吹過,就連打好幾個噴嚏。
祈明熙回過頭來看他,笑眯眯的:“要不要把手放到姐姐手裡捂一捂呀?”
顧羨魚白她一眼,走快了兩步。
這姑娘模樣好,熱心腸,哪哪都挑不出毛病,就是時不時就要發癲。
祈明熙倒不在意,嘟嘟囔囔了兩句“不識好人心”,轉而繼續去逗米夏了。
米夏不算怕生,隻是性子似乎有些遲鈍,想來是在孤兒院裡呆得久了,長時間被忽視情感需求,慢慢地就會孤僻起來,這種變化,顧羨魚再熟悉不過。
如果一直這麼發展下去,到最後,或許連建立起一段健康的親密關係都做不到。
所以,無論是他,還是米夏,即使隻是在這麼一個很短的時間裡,能和祈明熙這樣情感豐沛的人相處,其實是一件很幸運的事。
……
又經過了一個路口,醫院外牆上暗紅色的十字標識終於全部露了出來。
他們最初被送到的那個地方,大約的確是城市的主乾道之一,外側一圈的樓房又恰巧比醫院所在的內城矮很多,故而能在短時間內找到這裡,更多的還是因為運氣。
“這裡比剛才那些房子氣派多了。”栗芸感慨。
在進入鐵絲網後的很長一段路裡,沿街的樓房最高也不過三層,但不知從哪個路口開始,□□層的高樓就常見了起來。
眼前的這所醫院,光禿禿地矗立在高樓中間,莫名有些滑稽。
醫院顯然荒廢了許久,大門敞開著,能清晰地看到導診台前倒在一起的輪椅和輸液架,再往裡的通道都是緊閉,乍一看陰森森的。
祈明熙顯然有些怕了,下意識後退了兩步,問:“裡麵不會還有那玩意吧?”
這話一問出口,她就後悔了,肉眼可見的,薑薑抖了一下,挽著栗芸的手又用了些力氣。
“八成有。”顧羨魚數著樓層,“一共五層,我們分開走吧,我們一共六個人……”
他思索片刻,看向栗芸和薑薑,猶豫著開口:“薑薑,你能不能幫忙在外麵照看一下米夏?”
雖然一開始他打算讓栗芸陪著薑薑,但是思來想去,米夏跟著他們一起也不安全,不如薑薑帶著他躲一會,這樣栗芸還能來醫院裡幫忙。
薑薑臉上多了些愧疚:“……對不起,都怪我膽子太小了……”
顧羨魚趕緊搖頭否認:“米夏太小了,還是留在外麵安全一些,你又心細,這才想讓你照顧他一下。”
聽見他這麼說,薑薑臉上也有了精神,點頭應下了。
顧羨魚繼續說:“那剩下我們四個,艾弗裡、栗芸、明熙、我,我們兩人一組吧,一組從最下層向上,另一組從最上層向下,最後在中間彙合。”
祈明熙舉手:“那我要和栗芸一起。”
顧羨魚訝異,有些不可置信:“你不和我一組嗎?”
祈明熙連連擺手:“打住打住,我不和你走,我和小芸遇到危險各跑各的就行。”
言下之意就是,如果帶上你,不僅對逃命起不到任何幫助,還顯而易見會拖後腿。
“你跟著艾菲,他看起來就很能打。”說著,她衝栗芸招了招手,“小芸,我們走。”
被利落地拋棄,顧羨魚也說不出什麼來,畢竟他說的確實是事實。
好好好,日落西山你不陪,東山再起你是誰。
來不及鬥嘴,眼見祈明熙兩人已經準備動身,他連忙叮囑:“到裡麵之後小聲一些,那些東西似乎白天是休眠狀態。”
祈明熙點點頭:“我們先搜一樓,一會三樓見。”
兩個女孩走後,顧羨魚和艾弗裡也沒再耽擱,把背包放給薑薑保管就進了醫院大門。
一樓是門診,一路走過去,室內都是一片狼藉。
這一層陽光還算充足,因此也沒見到有什麼活物的影子,他們也沒多做耽擱,徑直就上了五樓。
從樓梯口貼的樓層索引來看,五層是手術室、重症監護室和特需門診,四層到二層都是各類科室和病房,一樓是門診、藥房和急救中心,至於檔案室和病案室,則和地下停車場一起被安排在了地下一樓。
將索引圖簡單抄畫在筆記本上,顧羨魚指了指離樓梯口最近的特需門診,低聲說:“先看看有沒有剩下的檔案。”
所謂特需病房,就像飛機的頭等艙一樣,本質上是限量的高級病房,所謂錢能通神,在生死這件事上也是一樣。
特需門診室的門緊閉著,輕輕一推才發現上了鎖。
“把門砸開的話是不是聲音太大了?”艾弗裡上手按了按紋絲不動的門把手,征求顧羨魚的意見,那意思似乎是隻要顧羨魚點頭,他二話不說就能把門掀了。
“先等等。”顧羨魚搖了搖頭,將耳朵貼到了門扇上。
裡麵很安靜。
顧羨魚放下心來,稍稍退開了一些,做了一個向下使勁的手勢。
艾弗裡依言用力,一聲算不上清脆的金屬斷裂聲響起,門滑開了一條小縫。
這麼多年沒有保養,鎖芯早就鏽爛了,根本不需要砸門,隻要一個成年男子稍微用點力氣,便會徹底報廢,根本用不著弄出太大的動靜。
推開門,映入眼簾的是布滿灰塵的木質辦公桌,辦公桌前的轉椅上赫然坐著一個男人。
“臥槽。”顧羨魚沒忍住,倒吸了一口涼氣。
男人顯然也注意到了他們,放下了手中正在翻看的雜誌,臉上浮起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呦,進來啦?”
平心而論,這個男人長得很漂亮,一身鬆綠色的西裝在滿室的灰塵中格格不入,暗紅色的瞳仁裡興致盎然,隻是不知道這份興致盎然裡帶了多少的善意。
“你是活人?”顧羨魚沒理會他那不知道是嘲諷還是置身事外的問好,皺眉反問道。
男人笑意更深了,眼睛眯起,裝模作樣地思考了片刻後,笑眯眯開口:“如你所見呢,我千真萬確是活的。”
聽他的意思,活的是活的,但是不是人,可就不能保證了。
“所以你不是玩家。”忽略了眼前男人有些過於輕浮的態度,顧羨魚繼續說。
男人調整了一下姿勢,好整以暇地撐住了下巴,幽幽開口:“不是哦。”
他的目光掃過四周,指尖在座椅扶手上敲了敲,似乎真的好好思考了一會自己究竟是誰。
“要不……我來當神秘商人吧?”他像是想到了什麼,雙手合掌一拍,提議道。
說著,他一打響指,周圍的景象瞬間扭曲,有火焰從地底升起,剛才還擺著沙發轉椅的門診室一點點變成了一個擁擠的歐式房間。
房間的正中是一張小小的方桌,方桌兩側對放著兩張高背椅。
“歡迎。”男人向他們躬身致敬,轉身拉開其中一張椅子。
他微笑著做了個“請”的手勢。
顧羨魚猶豫一瞬,還是走過去坐了下來。
艾弗裡想要伸手阻攔,顧羨魚卻悄悄對他搖了搖頭。
雖然不知道這個突然出現的男人到底是什麼,但多半不是普通人類可以直接抗衡的,左右他又沒真的動殺心,陪他過會家家反倒是最好的選擇。
待顧羨魚坐好,男人慢條斯理地坐在了他的對麵。
隨著兩位主角的入座,原本狹窄的方桌像橡皮泥一樣開始延伸。
空蕩蕩的桌麵上,各種各樣的小玩意一一浮現,從足球大小的黃色眼珠,到被關在籠子裡,一直止不住啜泣的發光小人。
顧羨魚瞪大了眼睛。
雖然被迫輕易接受了這個所謂的夢境是真實的,但是真的看到有人在自己麵前變戲法,說不吃驚那也是假的。
男人似乎很滿意他的反應,從口袋中取出一支鋼筆,放到桌麵上推給了他。
顧羨魚不解,但還是將鋼筆拿到了手裡。
筆帽拔開的那一刻,一張長長的羊皮紙在半空中出現,整個掉到了桌麵上。
羊皮紙最頂端用中英兩種語言寫著:
靈魂轉讓合同。
顧羨魚:“?”
男人見他愣住,很殷切地催促:“簽啊,我的顧客服務可是地獄裡最好的,不然就以你這個靈魂的品質,實話講也換不了幾個豆子的。”
做生意還貶低顧客,是嫌錢賺得太快嗎?
顧羨魚也沒向下繼續看,乾脆地撂了筆。
“我都不知道你是誰,萬一你合同履行到一半跑了怎麼辦?”他講的振振有詞,頗有幾分道理。
男人思索片刻,深以為然,便又從兜裡掏出一張小卡片。
那是一張名片。
漆黑的背景上,燙金的花體字母顯眼的有些風騷。
“Mammom?”
顧羨魚眼皮狠狠跳了一下。
貪婪的君主瑪門,是地獄的七大惡魔之一,據說他曾經是天使,卻因為貪財被打落地獄。
不過他在地獄裡發現了數不清的黃金,對自己將要在地獄安家這件事接受良好,因此倒成了惡魔中的溫和派。
這些當然都是各種傳說故事裡的說法,畢竟書裡還說這些大惡魔都長得奇形怪狀,但眼前這位本尊除了眼珠子泛點紅光,其他的似乎也和常人沒什麼兩眼。
不過不管怎麼說,親眼看著文獻裡的人物出現在眼前,對於每一位宗教學的研究員,都是一件值得幸福的事。
“怎麼樣?”瑪門一臉“是不是名頭把你嚇傻了”的得意微笑。
顧羨魚真誠道:“很厲害,但我還得看看合同。”
瑪門大方地點頭,大聲宣稱自己的合同完美無缺。
以一個生命危在旦夕,且對商業談判幾乎一竅不通的普通人類的視角,這份協議的確堪稱完美,至少它保證了甲方不會因為任何——這裡特彆加粗了——突發事件死去,直至合同最終履行完畢。
而對於一個宗教學博士,它的誘惑力就更大了,合同要求乙方會在能力範圍內視情況給予甲方一定的幫助,隨便從這個惡魔嘴裡問出來點什麼,就可以立即開始著手獲獎感言和自傳材料了。
一想到未來站在領獎台上的自己,顧羨魚大筆一揮,當即就要簽字。
然而,還沒等他筆尖落下,一隻手便從他身後伸出,快速抽走了那卷羊皮紙。
是艾弗裡。
他仔仔細細地讀了一遍那份合同,又不知從哪掏出一支鉛筆,在上麵標標畫畫了一陣,才將它重新擺回擺回瑪門麵前。
瑪門有些不明所以。
“改。”艾弗裡言簡意賅,“和你簽契約我沒意見,但是你要寫清楚,你的能力範圍到底是什麼,突發事件到底有哪些,他靈魂替你服務的時限是多久,自由之後他又能去哪裡。”
瑪門一挑眉,看起來有些吃驚,但依舊笑眯眯的:“你很敏銳。”
他誇讚地很真誠,笑得也很真誠。
顧羨魚卻覺得有些毛骨悚然。
所謂貪婪,必然無所不用其極為自己謀取利益;而既然妄圖將所有的財物收之囊中,那麼便如同取食的飛鳥,網羅在前卻依舊趨之若鶩,
……
雖被當麵指出了合同的問題,出人意料的是,瑪門並沒有生氣或是爭辯,他很乾脆地按照艾弗裡的要求修改了合同,盯著顧羨魚簽字畫押完就消失了。
這個惡魔出現得莫名其妙,離開得也莫名其妙。
顧羨魚盯著右手食指上一圈暗紅色的鋸齒狀印記發呆,如果不是麵前的轉椅還在微微旋轉,他幾乎要以為剛才是自己精神分裂後的幻想。
“哦,對了。”
瑪門突然從窗外出現,“這個給你們。”他一打響指,兩把劍叮鈴哐啷落到顧羨魚麵前。
“白色那把是你的,另一把是他的,你好好活著,沒事彆叫我。”頓了頓,他補充了一句,“你要的東西在地下室,拿了快走吧,你們挺吵的,妨礙到我做生意了。”
顧羨魚:“……”
簽單了就不是顧客了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