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日阿櫻總在流鼻血,為了給她養身體,須佐之男的菜譜也從煎炒烤炸換成了各式的燉菜,又額外頓了海帶湯去火,但是都不太起作用。
八岐大蛇也跟著焦躁起來,在院中來回踱步,煩躁感上湧就蹲下拔花泄氣,須佐之男種在柵欄邊的各色小花很快都變成了光杆司令。
原來他煩躁了就會想拔花。須佐之男默默看著八岐大蛇的舉動,又想起前往冥府那日,初見麵他就在撥弄彼岸花的花瓣,一瓣瓣撕碎丟進三途川中,花汁糊了一手。須佐之男把他變成幼態的魂魄撈到懷裡,八岐定定地看著他,問完他是誰後又問他要把自己帶到哪去。
“去冥王殿看看生死簿上有沒有你的名字。”
“哦。”八岐朝他伸出手,“黏。”意思是讓須佐之男給他擦掉。須佐之男隻好又抱著他回到三途川,彎腰接水給他洗手。洗完手八岐大蛇突然對他的靠近表現出抗拒,怎麼都不肯讓他抱,掙紮間八岐大蛇手上的水珠濺到須佐之男眼睛裡,刺痛無比。
他這才知道這河水會腐蝕靈魂,八岐大蛇是魂體疼痛所以不願讓須佐之男靠近。他又在不知覺間傷害了蛇神。
他摁住掙紮的魂體,抓住他的手一點一點將河水舔掉,八岐大蛇也漸漸不再抗拒。他呆呆地看著須佐之男的動作,等他把自己身上的河水都去掉了,才緩緩開口:“曼珠沙華有毒。”
而剛在他弄了不少在手上,隻洗一次是去不完全的。
須佐之男眼前一黑。
蛇神就是蛇神,即便忘記了凡間的一切,魂魄虛弱,他也會下意識地尋樂使壞。回憶至此須佐之男不由唏噓,這世他當山神時能安靜乖巧真是撞大運,當然其中也有八岐體弱沒有太多精力去做事的原因。
“為什麼現在才告訴我?”須佐之男聽見自己牙齒咬得咯咯響,剛萌生出的一點愧疚之心蕩然無存。
“好玩。而且我還沒見過中曼珠沙華毒的人是什麼樣子。”他衝須佐之男露出甜甜一笑,用稚童天真的神情漫不經心說出恐怖的話。
很快他就見識到中了曼珠沙華的毒是什麼症狀了。總之八岐大蛇離開時又被灌了一碗孟婆湯,若是讓孩童帶著這種記憶出生,都不用蛇神的經曆,他一降世荒的星海就該被命軌攪弄卷起洶湧波濤,然後又一則預言誕生:有一天生魔童誕生啦!
焦急的心並不能為事情解決提供任何幫助,八岐大蛇按耐下性子靜候轉機,他總覺得還有一些什麼事情被他遺漏了。
這天阿櫻像往常一樣去神社監工,不到一個時辰一群工匠背著她咋咋呼呼闖進院子裡,須佐之男接過昏迷的阿櫻,看見她的樣子心下一沉。她的嘴角下巴沾了血漬,衣物上濺了一片,一看就是吐過血的。須佐之男毫不猶豫地抱起就往山下衝,咚咚敲開大夫的門讓趕快救命。
奇怪的是大夫把過脈後卻說阿櫻身體十分康健,甚至有些補過頭了,肝火大旺。須佐之男從前在外征戰也略懂些醫術,他偷偷摸過阿櫻的手腕,得出的結果和大夫的一致。他隻好帶著藥和阿櫻回到山上。
蛇魔的力量源自蛇神,這事得問八岐大蛇。但現在問題是,八岐大蛇不知道自己就是從前那個毀天滅地的蛇神,若是讓他恢複記憶了,這又會違背須佐之男的初衷。
讓高天原知道蛇神還有記憶還有神力,彆說阿櫻,這座山頭都得被鏟平。私自包藏罪犯的自己也難逃追責。
須佐之男及其苦惱。巫女目前對八岐來說是十分重要的,如果她死了,須佐之男不敢想會發生些什麼。
說實話他很嫉妒,嫉妒蛇神重視這份關係,嫉妒阿櫻能輕易得到八岐大蛇的所有偏向。他想地出神,等走進了才發現,八岐大蛇站在山路口等他們,離邁出結界隻有一步。
早晨山間露氣重,並肩走時須佐之男蹭到八岐的衣服,一片冰冷。
不知八岐在路口等了多久。想到此,須佐之男不禁自嘲起來,你看啊,蛇神從前從未像現在這樣等過自己。
前世,今生,應承過的諾言也等不及實現就一劍撞進胸口,自爆焚屍一點灰都不給他留,好狠的人,好狠的心。
跟在後方的八岐大蛇突然悶哼一聲,捂住心口緩緩蹲下。
“你怎麼了?”
“痛。心口痛。”
主仆倆要病也一起病,須佐之男隻得一手扛起一個,在林間跳躍快速趕回家。
“你慢點...嘔...”八岐虛弱地喊著,須佐之男大跨跳步晃得他頭暈。
他的風似乎要啟程了。
八岐大蛇躺在榻上緩解突如其來的心絞痛,他看須佐之男忙前忙後,又是打水來給兩人擦臉,又是扯過厚被子給人蓋上,八岐嫌熱一把掀開,須佐之男便站著不動一直盯他看。那目光如炬,盯得他渾身發毛,又訕訕地把被子蓋回去。
他見須佐之男回來時還拎著一包藥,勾勾手指示意人拿過來,拆開藥包他嗅了嗅,道:“這些是去火藥,寒涼,得熬點薄荷薑湯。”
薑湯驅寒能懂,但薄荷是何意,原來他從前被騙喝的那碗真是給八岐熬得?八岐大蛇看穿他的想法,出聲製止:“不準放黃連,你也要喝。”
小爐移到房內放到床邊,八岐和須佐兩個人親自盯著。蒲扇緩緩搖晃,爐口不時爆出幾枚星火,熏出的熱氣撲到臉上,八岐被火爐和身上的厚被熱的渾身冒汗,麵頰通紅。但須佐摸過去,他的指間依舊如一塊寒冰,冒的是冷汗。
“巫女的身體,你也有秘密吧。”須佐之男突然出聲打破片刻的靜謐,他握著八岐的手,那塊寒冰怎麼都捂不熱。
“你要讓我知曉,我才能知道怎麼救你們。若是你不願坦誠,那先聽聽我的秘密,你不是想知道自己為何被囚禁嗎?”
“和那位故人有關麼。”
“是也不是。”
其實那段往事在神話傳說裡已經被寫爛了,但塵間凡人隻知那些驚天動地的廝殺,神明之間,還是有些不足為外人道的辛密的。秘密的一方死去,另一方和血吞進肚,但他又不甘,一個人獨守過往太孤寂。
憑什麼八岐大蛇就能這麼輕飄飄地拋下一切赴死,他還欠自己一個解釋.
除卻廝殺,還有一段情,伴隨著櫻粉飄落,濛濛細雨為回憶打上一層美好的朧紗。
“我有孕了。”八岐一把扯過須佐之男的手放到肚子上,孩子的父親一把羞紅臉,張嘴數次期期艾艾說不出話。
這是情到濃時神魂交融,有感而孕。
孩子?八岐大蛇皺起眉,他怎麼不記得自己還有過一個孩子。心存疑惑,但八岐並未出聲打斷,靜下心聽須佐之男繼續說。
私奔。這是須佐之男在腦中第一時間冒出的念頭。很快他又放下這個念頭,高天原戰事吃緊,主將臨陣逃脫是重罪,和敵首叛逃更是死罪,他們現在是在一處不顯山水的地方偷偷私會。至於為什麼要有私會這個詞,八岐大蛇說這樣聽起來比較刺激。兩軍交鋒之際將領卻廝混在一起,還鬨出來人命,讓天照或者月讀聽去了準要兩眼昏黑翻過去。
“那你打算怎麼處置。”八岐不經意地問,
須佐之男皺起眉頭,“處置?你是不打算生下來嗎?”
“生下來做什麼,當個孤兒然後騙他是天地生的?半年後不是你死就是我死,你是裝傻不知道呢,還是天真地可愛?”
“總有兩全法的。”
“神將願意棄戰,你身後的士兵可不願意啊,你這是在替那些魂魄原諒我麼。”
提起那些死魂,須佐之男沉下臉,捂住八岐大蛇的嘴不讓他繼續說下去,兩個人能心平氣和坐在一起的前提就是短暫忘卻那些人間的慘劇。虛無要攻占高天原,以破壞陰界大門為代價放出六道惡神,惡神作孽在人間屠殺,數萬萬亡魂不能踏進輪回,徘徊人間不得歸處。
生魂變成死魂,死魂催生惡鬼,惡鬼殺人,不停循環。
生命橫亙在兩人中央宛若天塹,不是短時間內能輕易消解的,八岐大蛇雖從未親自動手,隻是在一旁當位觀眾不時指點,他乃是邪神,越是慘劇越是痛苦他的力量就越強。拋卻得利者的立場,誘導世界毀滅的催化劑是他的母神。
即便八岐大蛇不喜歡看見血染臟了最愛看的櫻花,他無論如何都和這場悲劇脫離不開乾係。
而高天原的策略很簡單,既然預言說虛無鏈接現世的橋梁出現,那就斬斷、摧毀、誅殺。
所以一時和平也隻是假象,薄薄一層冰麵,手指一戳就碎裂了。
“你假死,然後我們逃到一處不在此間的地方。”
八岐大蛇輕笑一聲,沒有反駁,須佐之男便也以為他讚同這個方案。他總是那樣想當然,矛盾哪是這樣就能化解的,不過掩耳盜鈴,自欺欺人。
開戰的前夜他們還躺在一張床上,八岐突然撐起上半身,抬手遮蓋住月光,投到須佐之男臉上形成一道道虛影。
“你聽。”是孩童在啼哭。
須佐之男立刻翻身下床,出門就看見那個孩子在地上可憐地蜷縮著,雪在空中紛飛,鋪下一層薄毯掩蓋住她半身蛇尾。不多時哭聲漸漸孱弱,被風雪呼嘯聲掩蓋,孩子就這樣斷氣了。須佐顫抖著手蹲下身想要抱起,觸碰到的前瞬那孩子化成粒子摻雜在雪中被風吹走,雪地裡什麼都沒有,方才隻是一場幻象。
“你果然很期待啊。”八岐大蛇的聲音從後方傳來,須佐之男起身,看見他隻穿了一層中衣就赤腳站在雪中。
“你!”須佐之男隻覺怒火中燒一時說不出話。
“你最好給我一個解釋。”
“有什麼好解釋的,你剛才不是都親眼看見了。”
“為什麼?”為什麼要騙他有一個孩子,為什麼要親手撕碎和平?
嗤笑聲傳來,嘲笑他的自作多情,嘲笑他維持了近半年的幻想。八岐大蛇原本微隆的腹部一下變得平坦,他甚至揭開上衣讓須佐之男摸,證明所言非虛。
“不這樣你怎麼心甘情願留在這裡半年呢...神將大人還是一如既往地天真啊,真感謝你為虛無送出半年的喘息時間。”
天籟的聲音在此刻都化作尖刀,一刀一刀紮進他的心,倘若說剛才他還期待這不過是玩笑話,現在期待徹底碎裂,被踩在腳下無情碾壓。
八岐大蛇從來都不無辜,他是看客,亦是謀士,支持哪方全憑樂趣。願意和須佐之男扮演和平的假戲不過是想要看看希望落空那一刹的表情,這樣肆意地玩弄感情的態度簡直頑劣至極。
憤怒將整個府邸燃燒殆儘,直到須佐之男踏上戰場再次同八岐大蛇廝殺,不同於過往,這次的對峙夾雜恨意,招招致命劍尖直指咽喉。須佐之男有信徒祈願的力量,八岐大蛇不斷吸收著來自人間煉獄的痛苦,甚至須佐之男的恨意也是他的養分來源之一。
兩個人這樣在雲端打上百年都不會有結果,須佐之男握緊拳頭,積蓄力量全部灌注劍中,他一定要親手抓住那條毒蛇,囚禁起來,讓他也嘗嘗被負心的滋味。
天羽羽斬破空而來,在即將觸碰到的瞬間八岐大蛇突然撤走防禦,須佐之男反應過來,但收劍已經來不及了。
蛇神隕落,自爆其身。虛無的兵將為表忠心都曾接受過蛇魔印記,有異心者會為襲擊八岐大蛇或伊邪那美付出代價,換言之二人隻要其中一個死去,整個虛無軍團都是陪葬品。
無容器約束的巨大力量釋放,衝破坍塌的陰界之門,邪祟本想趁機出逃,卻被紛紛湧入的亡魂硬生生擠回去。
須佐之男目瞪口呆地看著眼前發生的一切,他隻來得及搶下八岐大蛇懸在空中的神格,拿到手上發現又是一道幻影,真的那個已經碎成許多瓣散落到各處。
他就這麼狠,連個屍身都不肯留,是在怕什麼,怕輪回複生發現落到自己手裡?在他憤怒地捏碎手中幻影之際,他注意到還有一絲熟悉的氣息在不遠處的樹叢中穿梭,於是棄劍、鎖定、追擊,踏空瞬閃至目標麵前。
或許是天道聽到他的怨懟,無情的法則網羅之下溜出一條稚魚。萬幸,他趕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