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再好看也壓不下楚念聲的怒火。
她踩過河邊碎石,待走近了才說:“你也學著你那弟弟往腦子裡灌水?還是分家已經落魄至此,得靠著這瀑布水洗衣服了?”
她語氣格外衝,臉色也不好看。
搭在石頭上的手攏緊些許,楚珂玉略顯不自在地垂下眼簾:“抱歉,在找東西。”
“找到了嗎?”
“嗯。”
楚念聲懶得關心她到底在找什麼,沒好氣地說:“找到了就滾上來,把你的衣服弄乾,水鬼似的到處遊,成何體統!”
真是夠了!
做任務前還得等這人把衣服弄乾,上哪兒找她這麼瞻前顧後的反派。
楚珂玉卻臉一白,慌道:“不、不必,長姐無需管我,待會兒天黑,我再去找些柴火。”
“天黑找柴火。”楚念聲眼一眯,“乾脆再等著其他弟子把你當成孤魂野鬼收拾,到時候兩場架打下來,便也無需找什麼柴木取暖了。”
話雖這麼說,她卻以為楚珂玉是不願直接見人,不甚耐煩地解開外袍扔給她。
“披著,上來。”她說。
楚珂玉尚未反應過來,就已經下意識抬手接住那件薄袍。
一縷清雅的淡香撲鼻而來,她的手陷在鬆軟順滑的衣袍裡,心突然重重撞了兩陣。
是長姐的衣物……
原本冰冷的指尖倏然開始泛燙,她有些無措地僵站在那兒,既不敢將衣服攥得太緊,又唯恐衣服上會濺著水。
思緒也在刹那間轟然斷開,腦中僅剩些零碎不成形的念頭。
長姐的……衣物。
長姐的,長姐的,長姐的……
長姐……長——
“楚珂玉。”耳畔陡然落下聲音。
混亂的思緒重新聚攏,她怔然抬頭。
楚念聲站在岸邊,蹙眉看她:“你這是打算跟你身前那塊石頭義結金蘭,從此姐妹情深,隻要它不動你便也不肯挪一步了?”
楚珂玉忖度再三,終是在楚念聲不耐煩的視線中披上外袍。
她麵容冷,僅看外表瞧不出分毫情緒變動,因而落在楚念聲眼中,隻當她是不情不願。
好啊,還嫌她的衣服是吧?
她擰眉等著楚珂玉踩水上岸。
方才看這人還如山間精怪,轉眼又成了秋風中一株逐漸凋零的枯樹,能看出高挺堅韌的骨,卻又披著愁苦的皮。
見她的頭發將袍子打濕大半,楚念聲伸出手,頗有些嫌棄地勾起一綹濕漉漉的長發,隨意纏在手指上,沒收勁兒地扯了兩扯。
“把頭發弄乾。”她說,“這麼披頭散發的,你是打算裝成掃把還是扮成野人?”
頭發被她扯動,頭頂傳來微弱的刺痛。楚珂玉的臉色卻沒變動分毫,而是沉默地盯著那纏著她頭發的手指。
漆黑的發緊緊纏在白淨的手指上,竟像是融為了一體。
這荒誕念頭疏忽而過,她心頭作顫,呼吸也有一瞬的促亂。
注意到她的視線,楚念聲忽覺手像是被火燙著一樣,不自覺蜷了下。
怎麼,不就扯了兩下頭發,難不成還想剁她的手指?
她不欲多瞧,收手的同時抬起下巴,瞥向一旁的樹林。
“去,撿些枯枝子。就近找個山洞待著,把身上弄乾了再出來。”
她也沒打算多管閒事,吩咐完這一句便轉身欲走。
“衣服——”楚珂玉抿了下被凍得發白的唇,“衣服洗淨後,會還給長姐。”
“不要。”楚念聲掃了眼那濕漉漉的外袍,有些嫌棄——近來連下幾場大雨,河裡的水不光渾,還沉了不少爛葉子,“丟了也好,燒了也行,彆還我。”
離開後,她在小瀑布不遠處的板栗樹旁邊找到了躬著身刨土的堂弟。
“……”這人到底是缺心眼兒還是缺腦子,把進宗試煉當成土撥鼠入職培訓了?
她三兩步上前,毫不客氣地踹他一腳。
“啊——!”他結結實實地摔在地上,蹭了半邊臉的土。
好一會兒,他才捂著背怒氣衝衝地扭過脖子。
“哪個不長眼的——”他轉怒為驚,“長姐?您——”
“說了彆這麼叫我!”楚念聲還沒忘記他告狀的事,狠踩住他的小腿,不叫他站起來,“找幾塊靈石都弄得灰頭土臉,被彆人看見,怕是以為你已經放棄做人的打算,準備刨個坑住在這兒了。”
他被說得滿臉通紅,但較之羞赧,不甘與惱怒更占上風。
他憋屈地咽下怒火,用袖子胡亂揩去臉上的碎土,聲音發悶:“長——你說靈石在這附近,但我仔細找過,連一塊都沒挖著。”
楚念聲視線一轉,看見附近遍布著數十個大坑小洞。
“……你修的是穿山甲道?在家好歹也學過幾年,怎的到現在連怎麼找靈石都不清楚。我便不信,你來這兒前才聽說禦靈宗的考核內容是什麼。”
禦靈宗的考核就沒大變過,她進宗前連著摸了一個月的靈石,反複練習對比。
最常乾的事就是把靈石埋進深坑,拿各類駁雜的氣息遮掩,再從中尋找靈石的氣息,以此確保屆時能以最快的速度收集靈石。
這就和中高考一樣,考試的範圍全都明明白白寫出來了,結果他都上了考場,卻連教材都沒翻過一本,還指望著從監考老師的臉上盯出答案。
這不笑話麼?
“我——”他欲言又止。
他是知道有識靈與心性兩項考核,但平時在家裡要多少靈石就有多少,他自以為對這玩意兒了若指掌,所以就沒當回事。
不就找幾塊靈石麼?
經他手裡用出去的靈石不知道有多少,他還能找不著?
可真被丟進山裡了,他連手該往哪個方向伸都不清楚,隻能模糊探出靈息,再一個地方一個地方地挨著挖。
“我是前兩天沒休息好,影響了狀態。”他囁嚅著找借口。
楚念聲聽著就煩,沒好氣地說:“蠢貨,愚不可及!既然找不著,就不能想想其他辦法?”
“那還能有什麼——”他忽然意識到什麼,臉色微變。
他是找不著埋在土裡嵌在石頭裡的靈石,可彆人手裡有啊。
如果能找著其他人……
他眼睛一亮,突然想起來了。
剛才在小瀑布旁邊遇見楚珂玉,他正好在氣頭上,便搶了她的一塊破玉丟進了河裡。
那時他沒注意,現在回頭一想,她身上好像有淡淡的靈石氣息。
一看他這表情,楚念聲就知道他八成已經把算盤打到了楚珂玉的頭上。
“……”
太標準了。
橫行霸道的反派和她無腦但蔫兒壞的跟班。
她踹了下他的膝彎,又用鞋尖踢了踢他的下頜,斜睨著他:“名字。”
他:“什麼?”
“你叫什麼名字。”
“……楚澍。”
“行了。”她踩回他的膝蓋,碾了兩下,眼看著他齜牙咧嘴,“管你楚樹楚草楚花,要是過不了試煉,便是天賦再好,也沒誰能留著你,乖乖滾回去當連靈石氣息都聞不出的少爺去。”
楚澍疼得頭冒冷汗,連連應聲。
“還有一事,”楚念聲眯了眯眼,使勁兒踩下去,幾乎要將他的膝蓋骨踩碎,“要是下回再耍什麼背地裡告狀的陰損手段,這塊骨頭你就彆想要了。”
她走後,楚澍卻沒急著起身。
他捂著腿叫喚半天,才勉強爬起來,不住喘氣。
現下他的心情實在複雜。
被嬌養慣了的人,自是不願讓另一個脾氣更蠻的壓在頭上,況且她竟對他向來看不起的養姐另眼相看。
要放在家裡,他早就敲破她的腦袋,也讓她知好歹。
可偏偏她是本家長姐,說話雖難聽,又的確指點了他一二。
他頭回遇見這樣棘手的情況,一股無名火憋在心裡,怎麼也找不著宣泄的出口。
到最後他一咬牙,撐著地站起身。
不管了!
先找到靈石,其他的以後再說。
他憑著記憶往小瀑布走,沒一會兒在靠右的樹林山洞裡瞧見一捧旺火。
天際還殘留著最後一點餘暉,火光招搖,濃煙直上,在這林中格外顯眼。
蜷縮在火堆旁休息的,正是楚珂玉。
蠢貨!
他冷嗤。
弄出這麼顯眼的東西,不是明擺著等人來找麻煩麼?
不過也好,省得他再花力氣去找她。
楚澍悄無聲息地靠近山洞,緊盯著那灰白的身影。
他自小就知道家中還有個不起眼的養姐。
剛記事時,他就聽爹說楚珂玉雖也姓楚,可到底是外家人,不必在意,也用不著視作血親。
因此他對這外來的養姐也沒什麼好感——
她這人小時候跟個沒規沒矩的傻物一樣,整日裡隻知道笑。
後來年歲稍長,好不容易明些禮節了,又遇著場意外,徹底換了副脾性。
開始變得孤僻,寡言。
活像暮冬陰冷天裡一捧尚未化淨的舊雪,蒙著灰撲撲的影,無聲無息地穿行在府中。
在他眼中,她就和府中下人差不多。
要拿走她的東西,他自然不覺得有何不對。
楚澍走進山洞。
借著火光,他看見她閉著眼,應是睡著了。
而她的儲物袋就放在身邊,袋口的係繩很鬆,隱約能窺著一點靈石的碎光。
還真是蠢得離譜,這麼寶貴的東西也能隨意放置。
楚澍躡手躡腳地靠近火堆,探向那儲物袋。
捏住袋子的刹那,火堆旁的人突然動了下。
他能渾不在意地拿走靈石,卻也不想被撞個正著,登時屏死呼吸。
見她隻是將臉往臂彎裡埋了埋,他才稍鬆一氣,把袋子塞入袖中,片刻不停地轉身,離開。
但在即將走出洞口的刹那,楚澍忽然感覺仿佛置身泥潭,右腿往下一陷。
緊接著,劇痛從踝骨兩側襲上,他便像是踩著捕獸夾一樣,右腳被何物緊緊扣咬住。
!!!
他死命咬緊嘴唇,又狠掐一把大腿,才堪堪忍著沒痛呼出聲。
血液上湧,太陽穴不住鼓跳,他疼得目眥欲裂,臉色慘白,幾乎立刻流下淚。
等緩過劇痛,他才垂下朦朧淚眼,在低聲換氣的間隙裡查看右腳的情況。
他中了一道常用來防賊的禁製。
禁製化形成捕獸夾,牢牢夾住他的右腳。褲腿被夾破十個大洞,流出的殷紅血水將鞋浸透小半,在地麵蓄出一小片血窪。
這心思歹毒的蠢物!
楚澍低聲咒罵一句,無聲喘著粗氣。
眼前好不容易沒飄黑影了,他才擦了把汗涔涔的額頭,轉過頭想看看身後的情況。
他雖然被夾中右腳,可也沒弄出多大動靜,應該不會吵醒她。
他這般想著,腦袋剛轉過去,便對上一雙漆黑的眼睛。
楚澍心一沉。
不遠處的火堆旁,楚珂玉抱膝坐在地上,任由烏黑的長發垂落,尖而白的下巴抵著膝蓋,頭微微偏著,一言不發地盯著他看。
眼神極為冷淡,像是在觀察一頭掉落陷阱的獵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