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軍(1 / 1)

何處見明月 青涯間 5077 字 4個月前

程澈手中拿著字條,心中百感交集。

他竟去議和了。

魏遠洲走後第二日程澈就在魏府角落拿下了鬆動的磚塊,拿到了紙條。那地方既好找,又不顯眼,這些年這不起眼的角落,這塊鬆動的磚救了不少次被魏明遠關在府中的魏遠洲。

他知道,她能找到。這是他們二人的秘密。

因為她的改變,如今局麵和上一世相差甚遠,發生了太多意外。

程澈努力理清腦中紛繁思緒,她被一陣深深的無力感所包圍。

前方,還有什麼在等著她?

“將軍,您明日真的要去?”

未見其人,先聞其聲。夏青三步並作兩步,從帳外走至程淮麵前。

“議和為陛下所傳軍令,你不是不知,我們的士兵大半已在回京路上了。”

“您不是不知,那議和……”

“夏青!”程淮厲聲打斷了他,後不再言語,也不再看他,隻坐著拭劍。

夏青一屁股坐在了程淮身側,此人常年待在軍中,早已習慣如此了,“真不知那皇帝是如何想的,不趁他們內鬥敵弱我強時乘勝追擊,這議和一簽下去他們倒是又有機會修養生息了。”他說著,氣的直拍大腿。

程淮提醒道:“夏青,議和使尚在路上,此事尚未定論,不可妄言。”

“將軍不必和我一般見識,我一個粗人,不在乎這些,不說我憋在心裡難受。這天子自顧自的坐在高堂上,一邊要您豁出性命殺敵,一邊又忌憚,千方百計的刁難您,何時出兵,要多少糧草都要和他請示,簡直是欺人太甚!”

“夏青。”程淮皺眉示意他不能再說下去了。

夏青氣不過,他偏要說,“自那日將軍大勝在戰場接旨後都停戰多久了?我們已是失了最佳追擊的機會,若為他一句話使十年之功毀於一旦,如何對得起老將軍,又如何對得起這些浴血奮戰的將士們!”

程淮聽此放下了手中的劍,麵上卻依舊看不出什麼表情,“命人吩咐下去,清點人數,收整糧草,原地待命。”

“將軍!”夏青急的跺腳。

程淮似有些不忍,低頭不再看他,“我們的士兵還有多少在這?”

“大約一千人。”

“知道了,你去吧。”

夏青急躁的跺了跺腳,憤怒和不甘一瞬湧上心頭,他‘哎呀’一聲,隨即轉身向外走去。

在他走出營帳的前一刻程淮終是抬起了頭,語重心長的勸道:“彆總生氣,對身體不好。這幾日左右也沒什麼事,你跟著將士們先走,其餘的我來處理。”

“將軍能者多勞,我就先回去休息了。”夏青正在氣頭上,停下了腳步卻未回頭,說完便快步離開了。

在軍營中巡視時,程淮在一糧倉前停了下來,“這倉裡還有多少糧草?”

得到回答後,程淮點了點頭,對士兵道:“彆再往裡搬糧草了,換去其他地方。這裡容易受潮,不留糧草。”

“是。”那士兵得了命令答道。

程淮問道:“全搬空需要多久?”

“若一刻不停,今夜就可以。”

程淮道:“明日,這處糧草儘數搬空。”

“屬下明白。”

夜轉眼已過了大半,程淮並未就寢。天亮前,他又見了楊紹。

楊紹祖上世代為官,家中長輩與程老將軍私交甚好。

楊紹那日若沒見到程淮,估計現在還按著家裡給他的安排那般讀書、科考,後謀得一官半職在京城內與家人相互照應著,娶妻生子。

可他那日見到了程淮,他見將軍上陣殺敵,受萬民敬仰,好生威武。

就這樣,一個整日讀書少爺和家裡鬨了許久,說什麼都要和程淮一起去塞外打仗報效國家。

程淮問道:“議和使臣可到了?”

“回將軍,他們要明日才能到。”

“關於我的消息,你讓他們瞞好了,不要告訴他。”他得知魏家突遭變故的消息,也得知了魏遠洲作為使臣前來議和的消息。祁景舟那些把戲瞞朝中大臣尚可,瞞他卻是瞞不住的。

“是,將軍。”

程淮若有所思道:“楊紹,你來西北,有多久了?”

“回將軍,快三年了。”

“可有想家裡人?”

楊紹撓了撓頭有些不好意思,卻也實話實說,“不想是假的,但我整日過得充實,忙著忙著也就過了。”

“這三年,你立了不少戰功,可有想過歸京做官?”

楊紹搖了搖頭,斬釘截鐵道:“將軍,我不走,我要在此,和您一起殺敵報國。”

見程淮隻看著他不語,楊紹又連忙道:“莫不是我爹又讓我回去,我來時就和他說好了的,匈奴不除,誓不歸京。

程淮看著他很是欣慰。這三年,他長大了不少,“議和使已在來的路上,停戰議近在咫尺,到時西北再無戰事,連我也是要歸京的。”

楊紹絲毫不含糊道:“那我和將軍一起走。”

程淮走至楊紹麵前,將幾封信放在了他手裡。

“這一封,是給你的。其餘兩封,幫我送至家裡。”楊紹聽著就要將自己那封打開,被程淮製住,“你呀,等回了家再看。”

“哦。”他這才有些不情願的將那封信與其餘一起揣進了懷裡。

“此番,你先我幾日走,快些將信送回去,算是幫我一個忙。”

這些信裡既有寫給他的,又有寫給程淮家人的。他這樣做是為了家人可以早幾日收到信,楊紹心想著。

“那我明日就走。”

“不必等明日了,今夜就走。”

“原是將軍掛念嫂嫂,楊紹明白了。”他笑得揶揄,絲毫不加掩飾。

“許久未見,是有些想了。”程淮說著也是忍俊不禁的笑了出來。

“那末將這就走了。”

“去吧。”

楊紹就這樣歡歡喜喜的轉身離開了。

帳崴泥,軍營中,幾人趁著夜色,鬼鬼祟祟的人靠近了糧倉。

不一會,安靜的夜裡就多了些劈啪聲,緊著著火光劃破了黑夜。

不出片刻,士兵來報,“將軍,他們上鉤了。”程淮借收整歸京,上下忙亂之時,故意放出夜半糧倉防守有空的消息,在此恭候他們多時了。

連年征戰,匈奴征戰,各部皆是虧損,各部都心懷鬼胎。平日征戰各部貢獻不均,他們心裡早有不滿。

近日老首領去世,首領之位懸空,他們的爭鬥,也在此刻達到了頂峰。生擒敵人將領取其首級的誘惑,實在是太大了。

“一切準備就緒,聽憑將軍差遣。”

程淮換上戰甲,大步流星,向外走去,“一切按原計劃行駛。”

如預想中一般,程淮借著夜色一路追擊,命士兵高舉火把,大聲喊殺,一千人有了一萬人的氣勢,一路殺進敵營。

停戰多日的匈奴各部正在歡宴,見敵人突襲,大驚失色,喊殺聲與火光焦在一起,一時匈奴死傷無數。程淮更是生擒了其中一部落·小王子,帶其向山隘處一路狂奔。

山脈起伏,綿延不絕,黑夜中,其間小路上,楊紹策馬駛向京城的方向。

一直到了雁門驛站,楊紹才稍作休息。他還是沒忍住,打開了那封程淮寫給他的信。

楊紹越看臉色越慘白,竟是被抽走了全身力氣向後倒去,人仰馬翻,坐在了地上。

他再也顧不得彆的,胡亂將信揣進懷裡,爬上馬拉緊韁繩,掉頭就走,快馬加鞭向軍營趕去。

平日裡大大咧咧的楊紹,已是涕淚橫流。

他要趕回去,他一定要回去,他要去勸將軍,一定,會有彆的法子的……

什麼過幾日就走,什麼讓他早些送信,全是假的。

將軍是想以命換一線轉機,在議和使到來前,讓那高坐明堂的天子知道匈奴的狼子野心,斷了他議和的念想。是想救他一命。

火光連片衝天,在黑夜裡格外顯眼,沒走多遠,楊紹就在山隘處見到了漫天火光。

他還是來晚了。

這是程淮第一次騙他,也是,最後一次了。

那次稀鬆平常的對話,如此想來,竟是最後一麵了。

程淮甚至算好了日子,讓消息被皇帝知道後,還有時間趕在議和前送至邊疆。

將軍,真的,值得嗎?

楊紹似乎在遠處火光中見到了程淮的身影,他說,“值得。”

楊紹踉蹌下馬,在山丘上,對著那火光衝天的方向嗑了三個頭。

他最後回首向那火光彌漫處看了看,後翻身上馬一刻不停向京城狂奔。這是他如今,唯一能做的事了。

天亮時,程淮,已成功帶著幾萬匈奴進了騰峽。

傳說,早年此為龍躍之地,並以此得名。峽穀兩側峭壁聳立,岩壁之上,巨石嶙峋。是一易守難攻之處。

被夜襲敵營,損傷慘重,帶兵之人被氣的昏了頭,一時什麼也顧不上,隻記得追擊。

忽然,自兩側崖壁處,許多巨石滾落,落在他們身前身後,一時塵土四起。

不少敵人被大小不一的石塊砸中,折兵損將,哀嚎一片。

程淮與其一千精兵巋然不動,整軍肅靜,天地混沌間,隻留有呼嘯的風聲。

此次前來追擊的首領是戈途的弟弟,戈什。他一向居功自傲,經不住生擒程淮的誘惑,一衝動就追了出來。

至此,他還自覺隻是大意了些,以為這隻不過是一場簡單的伏擊。塵土隨風散去,朦朧間他看到了什麼,驚懼瞬間將他吞噬,他五官逐漸變得扭曲,拉著韁繩連連後退。

戈什看見,程淮的身後與他一樣,被滾落的巨石封住了路。

巨石堵住了他們的退路,也攔住了程淮的前路。

此峽兩端狹窄,中間寬闊,側壁高聳陡峭,也隻有前後可以進出。

他竟是存了死誌,要與他同歸於儘!

若隻是他氣不過想挑些事端戈什倒還不怕,他總要掂量掂量朝廷。他是如何也沒想到,他竟是要與自己玉石俱焚。

那王子如今正跪在程淮馬側,兩把泛著寒光的大刀架在他的脖子上,如今害怕得顫抖,一直對他喊‘救我’,戈什心煩至極,大吼道:“爛東西,彆喊了!”

程淮並不想給他喘息的時間,他要趁他們軍心渙散,多殺一些敵人。

雖麵對數十倍多於自己的敵人,這一千人眼中毫無畏懼。

心中無懼,一人,便可抵千軍萬馬。

這場廝殺一直持續到了黃昏,雙方皆是死傷慘重。

“我隻算漏了一步,我沒有輸。”戈什被長槍指在喉嚨處,依舊嘴硬。他麵上多是血汙,說話時口中也湧出不少鮮血。

程淮釋然道:“可我贏了。”

“皇帝聽聞匈奴各部不忠,議和前挑起戰端,主將死於邊地,定會勃然大怒,議和就此作罷。”程淮做到了。

戈什猛的抬起頭,程淮不欲再與他廢話,一劍封喉。

戰場之上,放眼望去,皆是狼藉,程淮左右環視,竟沒有找到一個與他一樣站起身的戰士。

他亦身受重傷,已是強弩之末。

程淮以長槍撐地,強撐著向前走了幾步,坐在了一個可以看到夕陽的地方。

沒了諸多遮擋,夕陽在這塞外,更真切了些。

落日熔金,天地都被鍍上了層暖金色,霞光四射,和日出一樣美。

似隕落,又似新生。

借著霞光,程淮見到了夏青乘勝追擊的身影,自此一戰,匈奴數十年,再無反擊之力。前來議和,非他所願,程淮亦不願魏遠洲為難。

他想好了一切,卻唯獨沒留給自己退路。

程淮的眼前,出現了姚婉清和程澈的身影,諸多遺憾,隻能留待來世了。

在溫暖夕陽中,程淮緩緩閉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