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程澈不知不覺中走了許多路,一轉眼,已回到鬨市了。
程澈帶著麵具故作鎮定,可紅的滴血的耳根還是出賣了她。
一馬車自如織人流中衝出,人群四散躲避,程澈被擠的踉蹌一下,被祁承安轉身護在了懷裡。
趕馬車夫神色慌張,正駕馬疾馳,向郊外跑去。聲影一晃而過,程澈總覺得,那人有些熟悉。
“抓住!彆讓他們跑了!”
緊接著,更密集。更急促的馬蹄聲傳入程澈耳中。馬背上,這些人身著重甲,腰彆長刀,是官府的人。
出事了。
街道兩旁,燈籠倒落在地,小攤上的貨品掉落四散,百姓慌忙逃竄。恐懼很快取代了和樂融融。
一個聲音在程澈腦海中想起,程澈自覺周遭一切都在離她遠去。
她想起來了,那輛馬車的車夫,是魏府的人。
魏府出事了。
程澈雙腿發軟,她扶著祁承安穩了穩身形,她開口,聲音中是止不住的顫抖,“我要去一趟魏府,出事了。”
程澈正轉身就被祁承安拉住,“我陪你一起去。”
二人自人群逆流而上,走著走著,竟是看到了火光衝天。府內不斷傳出甲胄碰撞的肅厲聲,已聽不到什麼人聲了。
程澈猛地向身側跑去。她記得,府中一角高牆處有一百年桃樹。魏遠洲經常借那棵樹翻出府去吃茶,她要上去,上去看清府裡的情況。
程澈在那個拐角處,正迎麵遇上魏遠洲。她心裡頓時生出一絲慶幸。
程澈死死拉住了他,“是我。”
方才隔著麵具,魏遠洲並未認出她,如今聽到熟悉的聲音,身形一頓,也隻是一頓。他依舊要過去。
魏遠洲幾乎崩潰,“放手!”
“你過去又能做什麼!”
“我爹在裡麵,讓我過去!”
程澈滿眼心疼,假意放開了他,而後側手在他頸後一擊,將他打暈了過去。
魏遠洲再醒來時,已是在馬車上了。
他看著窗外急速後退的樹木道:“我這是在哪?”
“郊外,我們出京城了。”
魏遠洲情緒依舊激動,“讓我回去……”
隻聽‘啪’的一聲,程澈不等他說完就一巴掌扇在了他的臉上。
魏遠洲愣住了。
“現在呢?清醒了嗎?”程澈整個人亦在發抖。“你若是出了什麼事,還有誰能替他們沉冤昭雪。如今,還有什麼比你活下去更重要。”
魏遠洲這才稍冷靜下些。
“你都知道什麼,一五一十的告訴我,我們一起想辦法。”
魏遠洲原是什麼都不知道的。他被他爹罰了數日禁閉,今日終於得空跑了出來。他是在街上聽聞的消息,馬不停蹄趕回家,就見府宅火光衝天的模樣。
上元之夜,陛下抄了魏府,府內男子悉數下獄,女眷等待發落。一夜之間,門府傾倒。
他們落腳在一郊外的小宅子內。
祁承安傳回消息,其間種種誣陷,祁景舟首當其衝。
程澈與祁承安都不便久留與此,先後離開了這裡。回程中,程澈一路恍惚,麵色越發慘白,她一直在想。
那日,謝誨本是要在魏府的。
若是那日,她不為查案,不再叫魏遠洲去香影樓,謝誨便不會去尋魏遠洲無果,不會去賭坊。
若他那日不去賭坊,也就不會去衙門說出那番話。若他沒說,祁景舟是不是就不會這樣快的出手,這一切,是否會不是今日這番模樣。
上一世並未發生此事,若不是她急於置祁景舟於死地,他斷不會如此貿然出手。
是她,是她一心求變,害了魏家。
數日後,魏遠洲終於得了機會,前去地牢。
地牢藏於地下,終年不見天日,牆壁陰冷濕滑,長滿了苔蘚。其間毒蟲肆虐,蛇鼠橫行。
魏遠洲整個人都藏於黑色鬥篷之下,借著微弱的燭火,他找到了他的親人。
他舉著燭火湊近些,“伯伯。”
鐵欄對側,他的伯伯聞聲而來。鐐銬沉重,每走一步,都伴著金屬的碰撞聲。在死寂的牢內回響。
“遠洲,是你嗎?”
魏遠洲聲音哽咽,“伯伯,是我。”
“見你沒事,真是太好了。”四處都在傳,魏家小少爺死於大火,死無全屍。
“對了伯伯,我爹呢?我怎麼沒見到他?他在哪兒?”
回答他的隻有一陣沉默。
魏遠洲心中已有了不好的預感,他死死握著欄杆,指尖因用力儘數發白,“你說話啊伯伯,我爹呢。”
“明遠他,已認罪自儘了。”
眼前視線逐漸模糊,魏遠洲想說話,卻發不出一點聲音。
‘認罪’、“自儘”這兩個詞一直在魏遠洲腦海裡回蕩。
怎麼會。他爹兩袖清風,一心為民改革,怎麼會私吞賑災錢糧,怎麼會損公而自肥。他何罪之有?
怎麼會,他再見不到他了。
幾日前,他對他爹說,“世上哪有你這樣的父親,我若有得選,才不要做你的兒子!”這竟是他同他說的最後一句話。
那日魏明遠站在屋外,他一氣之下摔著合上房門,那時他與父親此生的,最後一麵。
“該走了。”獄卒上前提醒道。
一路上,魏遠洲心中一直念著伯伯說的那句話,他說,“孩子,好好活下去,替我們去看看,真相大白的那一天。”
魏遠洲用匕首將自己毀了容,鮮血直流,他卻似一點也感受不到疼,他開口,聲音滿是淒涼,“自古忠將難善終,唯有小人長戚戚。”
這天道不公,他便自己討回公道。
魏家小少爺死在火場內了,自此,這世上再無魏遠洲。
魏明遠已死,案子,也結了。
正是結案的那一日,有人來了。
“門又沒關,站在外麵做什麼。”魏遠洲坐在地上,手裡擺弄著一根狗尾草,漫不經心道。
他隻當他們是來抓自己的。
“主子要見你。”幾人佩刀,居高臨下的俯視著他,他哪有拒絕的權利。
魏遠洲起身拍了拍灰塵,“帶路吧。”
“你見我做什麼?”魏遠洲見他警惕道。
祁景舟坐在桌前斟茶,一副不緊不慢的樣子。“魏小少爺何必這般警惕,我是來談交易的。”
魏遠洲尤其討厭他的聲音,說細不細,說尖不尖,聽起來不人不鬼的。
趁這功夫,祁景舟已將茶推至他的麵前,“你可知陛下開恩,許你家人停至梁州?”
“殿下有話不妨直說。”
“你替我做事,我讓你家人少受些苦。”祁景舟終於不再繞彎子了。
“殿下要我做什麼?”魏遠洲問。
“去西北,與我一起促成議和。”
祁景舟終究還是去西北議和了。
魏遠洲聽此,握著茶杯的手頓時緊了幾分。
“議和為陛下所願,乃民心所向,順理成章,何須我這無一官半職在身的戴罪之人相助。”他已經是一個死人了。
“其餘的你不必考慮,隻需告訴我去,還是不去。”
見魏遠洲默不作聲,他倒也是不急,自顧自的又倒了杯茶,將杯蓋按在茶杯上輕輕撥動,“涼州刺史與我一向交好,你家人可否安好,隻我一句話的事。那宅子今日我能找到,明日陛下也能知道。你的朋友,客官擔待得起私藏罪犯的罪名?”
魏遠洲垂在身側的手緊緊攥著,半晌又鬆了下來,“殿下言重了,在下會去的。”
他不能不顧及他的家人,亦不願連累程澈和祁承安。
得到想要的答案,祁景舟笑出了聲,“這就對了。”他從桌下拿出一封信,推至魏遠洲麵前,那信封中,是他的新身份,無既。
“朝廷派令不會讓你等太久。”祁景舟快走出門時突然又退了幾步,他笑的得誌,“少爺不妨去院子裡瞧瞧,或許,議和之心會更堅定。你的一舉一動我都知道,記得,彆耍小聰明。”
“小叔叔!”魏遠洲推開門魏琰就撲進了他的懷裡。
“你怎麼在這兒?你爹娘呢?他們在哪兒?”
魏琰原是魏遠洲遠方堂哥家的孩子,血緣雖算不上近,家族中關係卻是與他最好的。
“我爹娘在府裡,那些人衝進來不由分說就將我帶走,還以為是去哪兒,原來是送我來見小叔叔。”魏琰眼淚還沒收回去倒是有笑了出來。
幸好他們沒有被過多牽連,魏遠洲稍稍鬆了一口氣。
“小叔叔,他們是壞人嗎?”
“怎麼這麼問?琰兒,他們可是和你說了什麼?”
“他們說小叔叔要走出一段時間,隻要聽話,等這次小叔叔回來就能和琰兒時常見麵了。”
見魏遠洲低頭不語,魏琰又道:“他們若是壞人,我就跑回去,不來見小叔叔了。我不想給小叔叔添麻煩。”
“琰兒,等著小叔叔回來找你,好嗎?”
魏琰年紀小,雖未完全明白發生了什麼卻還是慎重的點了點頭,“我等小叔叔回來。”
一朝變故,幾番磋磨,魏遠洲望著夜空,月明依舊,他卻沒有了舊時的心境。
魏遠洲起身,對祁景舟道:“我要再回一趟魏府,最後去院子裡走走。”
“好。”祁景舟應了下來。
魏遠洲如願又走進了魏府,這裡被破敗蕭瑟覆蓋,哪裡有半分從前的樣子。
走著走著,他就走到了院內角落,這裡有棵大樹,整個府裡,他最喜歡這裡。
以前,他時常在樹上看月亮,或是借此翻牆出府,他喜歡這高出高牆一大截的自由。
魏明遠擔心他的安全,二人為了這棵樹爭執過不少次,最終還是沒砍,這樹到了如今,還立在這兒。
這次魏遠洲沒有上去,隻站在樹下,努力抬頭望著被高牆圍住的四方天地。
他感慨道:“今日的月亮,倒是格外亮。”
人去樓空,物是人非,總是讓人格外感慨。
在身後幾人陷入回憶的短暫瞬間,魏遠洲飛快撥動牆角磚塊,借夜色,在縫隙中塞進一張卷好的紙條。
做完這些,確認無人發現,他又戀戀不舍的望著眼黑藍色的四方天,“若是星星再亮些,就更好了。”
很快,他就等來了他的任命詔書。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議和之事,關乎社稷安危,百姓福祉。朕,以國家為重,以百姓為念。特遣無既任特使,前往西北,主理議和之事,即刻啟程。欽此!”
“臣無既,接旨。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