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澈對祁承安的第一印象並不是個風光且風流的皇子。
那是哥哥走後,她作為將軍,第一個得勝歸來日子。
程澈首次征戰就連收多座城池,此舉解了京城被困之危局。
陛下大喜,設宴為其慶功,程澈在豔陽高照時進了宮,直到星月占據夜空時,還沒回府。
已到了夜裡,程澈在宴中聽滿了假意恭維,心中實在煩悶。她借機尋了個機會離開,去外麵透氣。
吹著夜風,身上的酒氣散了,程澈也清醒了幾分。
程澈在宮裡漫無目的的走著,忽然,清悠笛聲入耳。
這笛聲悠揚婉轉,又帶著些若不可聞的悲傷,似是思念哀傷時的呢喃細語。
程澈心中好奇,一路尋著笛聲,她走到了一棵百年桂樹下。
桂樹百年,枝繁葉茂,輕黃的桂花開了滿樹,清新淡雅的香氣隨風撲鼻而來。
漆夜如墨,圓月高懸於空,其光皎潔。
天地間都被攏上了層銀白色的紗幔,靜謐,而又溫柔。
這方寸天地,似是這世上,最後的安寧之所。
程澈心弦微動,不由自主的走近了些,笛聲依舊悠揚婉轉,隻聞笛聲,不見其人。
程澈看著地上零星被風垂落的桂花出了神,今夜,此情此景,勾起了她的心緒。中秋佳節,闔家團圓。
往日種種,如走馬燈般一一浮現在她眼前。
是誰在吹笛?
片刻後,程澈釋然一笑。
罷了,她亦不願讓這些瑣事擾了心境,便隻立於樹下,背靠桂樹,將雙手環於胸前,閉目,悠然的享受這份寧靜。
不知過了多久,笛聲漸微,停了下來。
流光易逝,夢總有醒的時候。
程澈心有不舍,她轉身,望向桂樹樹冠,枝葉掩映間,她見一身著玉袍的祁承安手持玉笛,立於天地之間。
程澈抬頭時,他也正望向她。祁承安一雙眸子清亮含笑,“程將軍,彆來無恙。”
那是程澈記憶中二人的第一次相見。
竟已是上一世的事了。
那時的程澈望著無邊夜空,心中有太多的不解無人訴說。
究竟為何?何為真相?此局,可有解法?
四野寂靜,夜空無言,回答她的隻有那帶著些許涼意,拂麵而來的陣陣夜風。
後來他們說了什麼,她又是如何離開的,在記憶裡都模糊了,唯有那一幕,她記了許多年。
中秋夜宴,桂子飄香,月下少年,如今想來,依舊記憶如新,似昨日才見過一般。
“好端端的,怎麼愣神了,在想什麼?”祁承安靠近了幾分問道。
程澈問他:“你可學過笛子?”
“幼時學過一些”,祁承安說著低頭看了看自己披風下被程澈包的嚴嚴實實的手臂,“你若想聽,等過些時日我傷好些了,吹給你聽,可好?”
“好。”程澈立即道。她也有些懷念了。
聽聞她願再見自己,祁承安笑得開心,“去年釀了幾壇桂花酒,埋在樹下。如今我有傷在身,怕是沒有口福了,你拿些回去,替我嘗嘗?”
得了程澈的回答,祁承安吩咐站在不遠處的侍衛前去拿桂花酒,待那侍衛走遠,他又往程澈身邊湊了湊,他看著她,滿眼歡喜,眼裡那汪春水,溫柔點要化了。
“中秋將至,得你掛念,我心裡歡喜得緊,也有一物要送你。”
程澈好奇道:“是什麼?”
祁承安從身後拿出了一早就準備好的精美麵具。
程澈將那麵具拿在手中端詳,這麵具一看便知是用上好的木料所製,其間點綴彩漆花紋,精巧非凡,叫人一眼便知其出自能工巧匠之手。
她不便在外拋頭露麵,他便送她麵具。
“是我做的。”祁承安的聲音從程澈頭上方處傳來。
“是之前做的,一直沒尋到合適的機會。很早就想給你了。”祁承安說著,又微微俯身,靠她近了些。
祁承安眼裡承滿了星河,在其間,程澈見到了映在其中的自己。
他這雙桃花眼不笑時,尚且勾人,更不必說此刻柔情似水的樣子。
程澈將麵具拿在手中,描摹著它的輪廓,沒再說什麼拒絕的話,也沒拒絕祁承安的靠近。
“多謝,殿下有心了。”
“當真喜歡?”祁承安說著,一點點的俯身靠近,不斷縮小二人見間本就不寬的距離,程澈下意識的一點點後退,頭險些碰到了簷廊的外柱,被祁承安眼疾手快的扶住。
她已經到了退無可退的地步。
直到,他獨有的氣息,將她圍繞。
心跳如擂鼓。
程澈聽到了自己的心跳,越跳越快,似要跳出胸腔。另外,還有什麼彆的,也要隨之一起破土而出。
周遭忽變得安靜,灼熱的鼻息噴灑在程澈耳側。
太近了。
程澈下意識的微微側身,在二人緊貼的前一刻,用手輕抵住了他的胸膛,那是她方才親手包紮過的地方。
程澈用細布包了許多層,此刻他胸膛的溫度卻還是透過層層包紮的細布,傳到了她的掌心。
程澈下意識的蜷了蜷手指。
她感覺到祁承安頓了一下,也隻是一下。
想象中麵頰上的溫軟的觸感並沒有出現,帶著微涼的觸感的,木質的麵具覆上了她的麵龐,代替了它的位置。
是祁承安將那麵具替她帶上了。
複雜的情緒一股腦的湧上心頭,纏在一起,怎麼也理不清,那絲失落出現的莫名其妙,毫無緣由,隨即又消失的無影無蹤。
這個念頭在她心裡一晃而過,程澈將自己嚇了一跳。
程澈能感受到,祁承安貼著麵具。他貼著麵具,說話時的震動順著麵具,傳到了她的臉頰。
他輕笑一聲,“這個禮物,你可還喜歡?”
程澈清晰聽到了‘錚’的一聲,一根弦在她腦海裡斷了。
亂了,全都亂了。
有什麼投進了程澈心底的,湖水泛起漣漪,一圈接著一圈,一圈強過一圈,沒有絲毫要停下的意思。
她的臉肯定很紅,像抹了好幾盒胭脂那般,程澈心想。
幸好隔著麵具,不然她這幅樣子被他看了去,豈不是要一直笑話她。
祁承安用鼻尖輕蹭了蹭麵具,她能感覺到,祁承安在笑,臉頰和手心傳來的震動可以證明這一點。
震得程澈心底發癢。
祁承安似是來了興致,耐心的用鼻尖來回描摹著麵具的花紋,也不說話,就這樣同她站在一處。
“這是怎麼了?心怎麼跳得這麼快?”祁承安聲音中笑意漸濃,很是好聽。
明知故問。
程澈嗔怒,瞪了他一眼,正欲開口,突然,承墨不知從何處衝了出來,他氣還沒喘勻就趕忙道:“殿下,可算找到您了!我問他們都不知道您在哪兒,夜裡涼,屬下擔心您受風寒,找了好久才找到您……”
他一心想著自家殿下重傷未愈,走近了回神,這才看到與自家殿下一同站著的程澈。
程澈被這突如其來的聲音嚇得一驚。她帶著麵具視野受限,隻得看著簷廊對麵的大半個外柱,不由朝他身後躲了躲。
她感到祁承安也是身軀一震,隨即與她分開些距離,擋在了她的身前。
祁承安不再看他,他對著程澈聞聲道:“天色不早了,我送你回去吧。”
承墨氣還沒喘勻,心又提了上來,自家殿下眼神如同刀子,看得他冷汗直冒。
如同美夢易醒,旖旎的氛圍戛然而止,被破壞了氣氛的二人也再沒了之前的興致。
祁承安望著遠去的馬車,直到其消失在視野裡才側首,無奈歎了口氣,對承墨道:“說吧,找我何事。”
承墨咽了咽口水,“也沒什麼急事,我見殿下出去了許久,擔心您受涼,想給您送件披風,問他們都說不知您在哪,我就在院子裡四處找您……”
祁承安無奈的又歎了口氣,“如今你見到了,我無事,回去吧。”他說著向殿內走去。
明日就是中秋了,每年總有許多官員來送禮,起初祁承安還一一過目決定去留,每年留下的,左右都是那些,後這件事就交由承墨處理。
今年,承墨還是想問問自家殿下。自遇到了程小姐,他家殿下發生了許多變化。
萬一,今年不同了呢?
“殿下,還有一事”,承墨叫住了他。
“錢老爺今年又叫人來送了花草過來。今年,可還像往年一樣拒了去?”
祁承安望著窗子的方向,那扇窗戶並未完全關緊,縫隙也不算寬,正巧看到那空曠的窗台。
想到方才程澈所說, “這窗邊正好有些空,收了吧,也算不辜負他一片心意。”
錢老爺最是愛財,他既不願花錢,又還想同祁承安拉進些關係。偶然得知了祁承安不喜花草,便每年都要送些名貴花草來,祁承安每年都叫人送了回去。
不知這錢老爺得到消息後會不會暈過去,這可都是一頂一的名貴花草,著實值許多銀子。
祁承安說完,不禁笑了出來,連他自己都未察覺,接著,向屋內走去。
祁承安一向不喜這些帶著生機的東西,府裡看著清冷。這窗邊空了許多年,今日他總算是發覺空了。
承墨笑的欣慰,自家殿下的變化他看在眼裡,樂在心裡。有所愛,有所嗜,有所感,這樣,才像個活生生的人。
祁承安突然想到什麼,又道:“宮裡傳來消息,父皇龍體欠佳,明日宮裡不設宴。正好我也躺乏了,明日一早,你同我去集市上轉轉。”
“是,殿下。”承墨整個人都喜氣洋溢。入宮承墨沒記錯的話,祁承安上一次去集市還是貴妃娘娘在的時候。
“早些回去休息吧。”祁承安說完便進了屋子,擺弄起那些才放在窗邊的花花草草。
讓一個冷清孤獨多年的人朝夕間想去看看煙火氣,愛情的力量竟是如此強大,承墨在心中感歎道。
第二日,馬車回府時裝的滿滿當當,全是些裝飾用的小玩意,還有燈籠擺件一類的東西。
祁承安手裡拿著份梅子糕下了馬車,邊走還不忘對承墨道:“許多年不去,這鬨市真是有趣,早知如此,就早去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