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燒退了。”祁承安說著,拉起程澈的手放在了自己的額頭上。
程澈被他拉著一隻手,欲意起身,又擔心起他的傷口,隻好作罷,“殿下燒既退了,我也該回了。”
祁承安認真的聽她說完,手卻是沒有一點要鬆開的意思。
他眼裡有些茫然,說話時托著尾音,似在撒嬌。分明是還沒全醒的模樣。
又和山洞裡那日一樣了,用這種眼神看著她。
祁承安一但睡熟了,清醒就慢,這幅迷茫的樣子任誰也無法和那個層層偽裝,從不將情感流露在外的祁承安聯係起來。
宮宴那日,她見到了這個風光無限,永遠妥帖之人危險的一麵,今日,她又見到了另一麵。
此人當真有趣。
又過了一小會兒,祁承安才回過神,鬆了程澈的手。
程澈也不扭捏,同他客套了幾句,無非是讓他保重,改日道謝一類的話。
祁承安有些失落,他低著頭,隻“嗯”了一聲,其餘什麼都沒說。程澈也不扭捏,說完便起身向外走去。
“等一下。”
程澈回頭,“殿下何事?”
祁承安自己起身下了榻,他用左手單手攏了攏披風道:“我送你。”
祁承安沒有給程澈開口拒絕的機會,“在這屋子躺了好些日子,也是無趣,你就當,陪我去院子裡走走。”
程澈沒再拒絕,二人並肩在院子裡走著,顧及他的傷勢,程澈走得比平日都慢了些。
圓月皎潔,高懸於空,其色溫潤。
祁承安望著夜空,忽然道:“皎皎,這個名字很好聽。”
程澈聽到自己的小字,側身朝他看去。程澈身邊人多喚她“阿澈”,隻有程老將軍喜歡叫她的小字。
祁承安之前,許久未有人叫她皎皎了。
祁承安依舊望著月亮,不似調侃,倒是真的在感慨,“十五未到,這月亮,倒是先圓了。”
他隻身一人,程澈擔心他傷感,一直未主動提及此事,他倒是自己說出來了。
程澈正想著安慰他的說辭,祁承安就又開口了,“將軍今年,總算能回府過節了。”
自上次一戰,傷了匈奴的根基,怕是很久都不能再挑起戰事了。
“我明日得空就來看你。”程澈脫口而出。
中秋之夜,她與家人團聚了,他卻還是孤身一人。
平日王府人來人往,都不過是虛與委蛇,真到了合家團聚的時候,他又是一個人了。
程澈想,這些年,他應當很孤獨吧。
“每年這個時候,你都做些什麼?”程澈忍不住問道。
“先去太後宮裡請安,若父皇設宴,就再去坐坐。”對於他這番話,程澈並不感到意外。
可今年皇帝身體欠佳,並不設宴。他受著傷,要一個人待在府裡了。
祁承安察覺到了程澈的猶豫,柔聲安慰她道:“我心中想著所念之人,卻並不以節日作為寄托。這節日對我來說,並無什麼特彆之處。”
“和我說說你母妃吧。”程澈道,“說出來總比憋在心底好。”
祁承安的母親出生於江南的名門望族,因生病錯過了適齡選秀。祁承安祖父隻有這一個女兒,夫婦兩人老來得子,對這個女兒疼愛有加。
本想著就如此在家近處尋個如意郎君,隻求平安和順,能時常相見就好。
那日,如平日一樣,她與朋友一處去郊外遊玩,偶然救下一被流匪誤傷的男子。過了幾日,她歸家,推門便見那男子端坐在家中,她的父母對那男子十分恭敬。這時她才得知,那日她救的人竟是下江南巡遊的皇帝。
這段日子裡,他每日都會去找她,不做那些繁瑣的規矩,隻是像尋常男子那般與她在一起賞花,品茶。
世間有幾人能抵擋身居高位者的柔情,她也逐漸對皇帝生出了些感情。
可寧靜時日終有儘頭,皇帝總有歸京的一日。
此一去,相隔千裡,恐再難相見。
臨行前父母拉著她的手說了一夜的話,翌日清晨,她隨皇帝一同歸了京。
剛入宮時,她對宮裡的一切都感到新奇,巍峨連綿的宮殿,花園中,國色天香的牡丹,還有那鵝毛般的白雪,加上佳人在側,抵消了不少對家鄉的思念。她寫給家裡的信中滿是新奇歡樂。
可好景不長,帝王需雨露均沾,又怎可一心撲在她的身上。
陛下又納了位西域前來的女子為妃,對她的態度逐漸冷淡,直至不聞不問。
恩寵消失,這宮裡的險惡也一一浮出水麵。
掀開那道名為恩寵愛的帷幕,她才看到真實的後宮。
自此,深宮高牆中又多了一位獨守空閨的娘娘,這世上,又多了一位身不由己的可憐人。
究竟是哪一步走錯了?深夜裡睡不著她便會起床望著窗外的月亮。她怎會一步步走到如此境地?是那日不該去郊外,不該救他,亦或是不該愛上他?
自祁承安記事起,就幾乎不曾見過母妃開心的時候。那時,她總是站在窗前,亦或是在宮裡的某個角落,久久望著江南的方向。
有時,她心情好也會和祁承安說起江南。
一眼望不到儘頭的接天蓮葉,春日細雨亦或是泛於碧湖的畫舫。
那時的祁承安,總是很努力的想讓母妃開心。
年幼的他拽了拽母親的衣袖,“母妃不哭,我會做得更好讓母妃開心。”
他母妃聽此,哭的更傷心了。她將他抱起,看著他的眼睛一字一句認真道:“不用更好,你隻要做自己就好,去做你想做的事。”祁承安似懂非懂的點了點頭。
“都是母妃沒用……”她彆過頭,再也說不下去,不僅她自己被困在這深宮中,連她的孩子也要如此,每時,每刻活在陰謀算計中不得安寧。
他至今都記得,母妃對他說他們互為依靠,要和一起好好生活。
後來,宮內出現變故,進宮的異姓藩王企圖造反。
火把點亮了黑夜,祁承安被喊殺聲驚醒,宮裡被身披鎧甲的侍衛圍的水泄不通,他們手持長刀,黑色的鎧甲上映著火光,似站在火中一般。
祁承安想出去尋找母妃,卻被侍衛攔了一次又一次。
起初屋內暗著,知他想要出去後,越來越多的士兵湧入屋內,火把將屋內照得明亮如晝,他與房門隻相隔咫尺,卻任憑他如何使勁渾身解數,都衝不出去。
不知過了多久,他一直掙紮著,那些侍衛怕傷了皇子,無法隻將他擒在地上,直到一士兵匆忙跑了進來,對那為首侍衛說了什麼,他們這才將他放開。
祁承安重獲自由,正心中欣喜,就被為首侍衛擋住了去路。
隻見禁衛軍統領走上前,對他恭敬行了一禮,“殿下節哀,貴妃走了。”
恍若被雷電貫穿,祁承安瞬間被抽走了所有力量,他大腦一陣空白,看著那為首侍衛滿眼的不可置信。
“那個意圖在皇宮內造反的異性王,是我祖母姐姐的兒子,也就是我的舅舅。”祁承安對程澈道。
“那些人說,叛賊當夜見了母妃,他們又說,母妃自知罪孽深重,不能洗刷,便以死明誌。可他封地與江南相隔千裡,不說是我母妃,就算是祖母也未必見過幾次。我不信母親會主動見這個陌生人,更不信她會如此不愛惜自己的性命。”祁承安說著不由的攥緊了衣袖。
“那這些年,你可查出了什麼?”程澈問的小心翼翼。她正是以此作為籌碼與他合作的。他知道的越多,對她越不利。
祁承安望著明月,月光沒能照亮他眼底晦暗的神色,半晌,他輕笑了一聲,終是搖了搖頭。
後來的事,程澈聽哥哥說起過,她作為政治犧牲品,與叛軍一起死於亂箭之下……
“我甚至不知是該難過她走了,還是該開心她終於解脫了。”祁承安自嘲道。
一切安慰的言語,在此刻都顯得如此無力。程澈不知該說點什麼才好,隻握了握他手腕處的衣袖。
祁承安隨即釋然一笑,“說不難過是假的,起初每每想起,都是刺骨錐心的疼,等時間一長,也就慢慢好些了。”
程澈突然想起,她出征在外時曾聽聞的一個邊地習俗,她對祁承安道:“對著月亮許個願吧。”
皎潔無暇,寧靜淡然。幾千年過去了,月亮依然在那兒。照著人間陰晴圓缺,承著思念,也成了寄托。
“我曾偶然聽聞,邊地有對月亮許願的習俗。在他們,心裡月亮是聖潔的象征,對著月亮,便不能撒謊。隻要心誠,願望便會成真。”
程澈說著,望向月亮雙手合十,在心裡對著月亮許下了自己的心願。
那些在邊地輾轉反側的夜裡,她無數次走出營帳,也無數次的望向月亮。
她的願望很簡單,卻也很難實現。
再無戰事,闔家團圓。始終如一,兩世不曾改。
“你呢?許了什麼願望?”程澈許過願望向祁承安。
祁承安不願說,“願望說出來,可就不靈了。”
程澈聳聳肩,“邊地沒有這樣的說法。”
祁承安搖了搖頭,“我不許願,不因不信,隻因想不出。”
“這許多年,我已習慣了,習慣靠自己去爭取想要的東西,權力,財富,亦或是公平。我沒什麼想向月亮許願的。”
院內寂靜無聲,他身披黑色狐裘披風,立於月下。月光柔和,他周身卻被寂寥和孤獨籠罩,本就欣長的身形又被月光拉的長了些。他站在暗處,似要與黑暗融為一體。
月光雖是皎潔,可這天地偌大,黑夜漫長,總有月光照不到的地方。
他就站在這樣的地方,周身被陰影覆蓋。
他一個人在夜裡,站了很久很久。
望向那輪如銀圓月時,他眼裡有微不可查的期待,程澈看得分明。
他分明就站在程澈身邊,可程澈又覺得他離自己很遠。
她似乎,不曾了解過他。
程澈若有所思的望著他,不過片刻,她隔著披風握住祁承安的手腕,連帶著自己一起向前走了一個身位。
沒了廊柱的遮擋,祁承安終於站在了月光下。
程澈望著祁承安的眼睛,笑得明媚,“這樣就照到了。”
逢山開路,遇水搭橋,她說,總是會好的。
那雙眼睛清澈而又明亮,帶著無限希望,似那皎潔的月亮。
祁承安看得入了迷。
她是他的月亮。
喧囂、紛擾,一哄而散,偌大天地間,唯她一人而已。
“你呢,許了什麼願望?”祁承安問道。
“天下太平,再無戰事;百姓安居,闔家團圓。”
二人相視一笑,又不約而同的望向月亮。
“你可是說對著月亮不能說謊?”祁承安問道。
“嗯。”
祁承安問:“喜歡吃什麼?”
程澈答:“梅子糕。”
祁承安又問:“平日裡喜歡做什麼?”
程澈答:“策馬,賞花,品茶,那可多了去了。”
程澈反問祁承安道:“生辰時何時?”
祁承安答道:“元月十六。”
程澈問道:“此生最快意,是為何處?”
祁承安道:“數年前,春日離原,綠草茵茵,歡聲笑語,那是我這些年,為數不多的自由。”
祁承安俯下些身,認真的望著程澈,“若有朝一日,塵埃落定,天下再無戰事,你可還有彆的願望?”
程澈望著月亮,眼中多了些憧憬,“家人團聚,春日賞花,夏日聽雨,秋日閒居,到了冬日便溫雪煮茶。”
程澈說著,又頓了頓,“若能,與所愛之人歲歲常相見,就更好了。”
像是突然被什麼擊中,程澈感到自己的心似乎停跳了一拍,一股不知名的力量,一刻不停的催促著她轉身。
程澈順著指引,朝身側看去,驀的撞進祁承安的眼眸。不似方才的晦暗不明,他一雙眸子承滿了月光,又似含著春水,如此明亮,又是,如此溫柔。
褪去偽裝的祁承安不似那般風流,也不似那般危險。程澈不願打破這份寧靜,不由自主的屏住了呼吸。
今夜,程澈見到了比月光更溫柔的存在,他的眼睛。
中秋,元夜,此情此景,讓程澈想起了上一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