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半塊玉佩被張氏鄭重的交到孟仲清手裡，孟仲清不自覺的收緊手指，任由那斷口紮疼他的掌心，明明不足一兩重，卻恍如千金重，壓得他抬不起手來。

孟仲清明白，他沒得選擇，平安州的人都沒得選擇。

為什麼產鹽量多過沿海沙灘的沙子，普通老百姓還是吃不起鹽？因為壟斷。因為官商勾結。因為財帛動人心。

以前，平安州幾乎不產鹽，全靠大商人從海邊運鹽過來售賣。如此一來，平安州便被人掐住了咽喉，即便是當官的也得對商戶客客氣氣，老百姓們更是苦不堪言。

現在，平安州有了喘息之機，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未來的事他們無法預知吉凶，可脖子上越勒越緊的繩子是必須要鬆一鬆的。

太上皇年紀大了，他沒有了大刀闊斧肅清朝堂的誌氣，沒有了壯士斷腕舍小保大的勇氣，他坐在那高山之巔太久太久，早已不會俯身去聆聽百姓的訴求。

又何止是鹽呢？

下層百姓的地都被刮薄了。

可太上皇還是一個勁的往自己私庫裡撈錢，試圖用金銀的璀璨來裝點他岌岌可危的威嚴，用金銀的銅臭味掩蓋他身上腐朽衰敗的臭味。

一層淡淡的輕輕的霧汽從湖裡升騰而起，慢慢的浸潤在窗邊站了半宿的孟仲清的衣裳，由表及裡，用寒意覆蓋住他那顆熱血的赤忱的心。

孟家父母是真的了解這個兒子，孟仲清的年齡是達到了成年的標準，可他的心性到底不夠成熟，對成年人的世界不過一知半解。

這一次，同樣是他們對兒子的一次考驗，當外麵那層華麗的臉皮被撕扯下來之後，麵對血腥醜陋的真實麵孔，他能否適應下來呢？

……

榮國府內，賈玫剛想從床上起來，本能的覺得身體有些不對勁，腦袋暈沉沉的，還有點熱，手心濕潤，腳底板也冒出了汗。

“姑娘今兒個起的有點遲了，好在老太太還沒起，姑娘可要去給老太太請安。”聽見動靜的雲雀像往常一樣掀開帳子，卻在下一秒驚呼。“姑娘，你臉色怎麼這樣差！”

此時的賈玫頭發散亂，眼皮無精打采的半耷拉著，臉上是明顯不正常的酡紅，血色全無的嘴唇起了白色的死皮。

看見是雲雀，賈玫無力的躺回床上，感覺渾身發燙，又把被子踢開，把腳伸了出去。她的聲音像指甲劃在木頭上發出的噪音。“是雲雀啊，我好像生病了，好困啊。”

說著說著，賈玫又要睡過去。

雲雀終於反應過來，連忙叫人。

“百靈，你去告訴老太太，讓人請大夫來。”

“畫眉，你去打盆溫水來給姑娘擦臉。”

吩咐完後，雲雀從茶壺裡倒出熱水，一手拿著水杯，一手伸進賈玫後背和床鋪的間隙，把暈沉沉的賈玫扶起來後，讓她的頭靠在自己的肩膀上。

“來，姑娘，喝口水，潤潤嗓子。”

賈玫迷迷糊糊的聽見有人喊她喝水，確實口渴的她順從的張開了嘴。

等賈玫喝完水，雲雀幫她把被子掖好，又重新倒了杯水，用乾淨的帕子沾上水，小心的點在賈玫乾燥的唇上。

這時史老太君由人攙扶著急急忙忙的走了進來，她的頭發隻是粗略的攏起，衣裳都來不及換好。“玫兒呢？玫兒在哪？”

雲雀避開，讓史老太君坐在了床沿。

史老太君看見賈玫憔悴的麵容，先是嚇了一跳，又顫顫巍巍的把手放在她的額頭上，感受溫度。“誒呀，這麼燙！這可怎麼是好？”

“你們是怎麼看顧姑娘的！”史老太君朝雲雀泄憤。

雲雀不敢爭辯，老老實實的認錯。見她態度不錯，史老太君也不再指責她，隻是少不得罵上兩句。“我把姑娘交給了你們，你們就該照顧好來，若再有疏忽，我定要重重罰你們！”

“這些下人確實該罰。”王氏正好趕過來，聽見史老太君訓斥下人，順水推舟的把責任全推到下人身上去，免得賈母責怪到她這個管家人頭上來。

“隻不過，妹妹現在病著，身旁離不開人，她們又是伺候慣了的，便罰她們一個月的月錢，還叫她們伺候姑娘吧。”

“哎，就這樣吧。”史老太君果然給王氏麵子。

她轉過身來，心疼的擦去賈玫額頭上冒出的細汗，唏噓道：“我早就知道這個孩子是個體弱的，她剛生下來那會，就小貓仔一個，哭聲也弱。我還愁呢，生怕養不活。如今一看，果真是了。”

王氏頓了一秒才敷衍的接話。“是啊，是啊。”

是什麼是！王氏在心裡腹誹。賈玫剛出生那會確實是弱，自從她能跑能跳，這個“病弱”的二姑娘幾乎沒生過病，給啥吃啥，簡直比莊戶人家的孩子都好養。

大夫來看，確認是感染了風寒，估計是夜半著了涼，又因賈玫甚少生病，這病來勢洶洶，才會病的嚴重些。

等邢夫人好不容易聽到消息，又好不容易從大房趕過來，大夫的藥方都給開好了，毫不意外，邢夫人又得了自家婆婆的冷臉。

“床上躺著的是你妹子，你都如此不上心，我還能指望你什麼？”

邢氏臉上唯唯諾諾，心裡直倒苦水。

賈玫又不是賈赦嫡親的妹妹，和賈赦年歲差的又大，賈赦對這個妹妹都沒多少感情，又如何能指望她對賈玫有多好。

唉！這麼仔細算下來，她在這榮國府裡竟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外人，無人在意無人愛的。罷了罷了，彆人不在意她，她又何必在意彆人，還是想法子過好自己的小日子才是。

賈玫這一病，反反複複的發熱，在床上躺了大半個月才有所好轉，史老太君擔心她沒恢複好病情又加重，勒令她在屋裡悶了七八天，再三問過大夫才放她出來。

於是，賈玫錯過了賈珠通過府試成為童生，也錯過了孟張氏的第一次登門。

說起孟張氏的登門拜訪，史老太君見她的第一麵便有了塵埃落定的感覺。

張氏對外的說辭自然是來感謝當年老國公爺的提攜之恩，但史老太君心知肚明，那點子恩情早就還清了。

兩人在話術上麵也算是旗鼓相當，不一會兒就達成了初步的默契。

張氏看氣氛正好，提出想見賈玫一麵，好歹是未來兒媳婦，自己這個未來婆婆怎麼能不見上一見。

史老太君直接裝傻糊弄過去，不提賈玫現在病著不適合見客，萬一讓張氏認為賈玫身體弱，不滿意賈玫怎麼辦？

要知道，自從林如海成為了巡鹽禦史，林家一度炙手可熱，而賈敏出嫁十來年才有身孕之事也被越來越多的人知曉，原本有心想和榮國府結親的人不約而同的沉默下來，讓史老太君差點嘔出血來。

我們榮國府的姑娘豈是隨便什麼人都能挑挑揀揀的？！

榮國府地位下降的事實再次明晃晃的擺在史老太君麵前，從前隻有榮國府挑彆人的份，現在彆人也能來挑揀榮國府的姑娘了。

賈玫養好身體之後，被史老太君叫出來招待客人。賈玫沒覺得有什麼不對，她這個年紀，是該活躍在各家夫人麵前了。

於是，孟張氏的第二次登門，終於見到了念叨了許久的賈玫。

賈玫一襲藕荷色的衣裳，襯的她的小臉愈發粉嫩，烏黑亮麗的頭發挽成花苞的樣式，幾支金累絲嵌寶石做成的桃花簪俏皮活潑，周身的打扮是華貴中突顯著少女的俏麗可愛。

和時下認為有福氣的鵝蛋臉不同，賈玫的下巴有點尖，估計是隨了她那個姨娘。又大又圓的杏眼格外有神，都說眼睛是心靈的窗戶，從那靈動的眼睛中不難看出賈玫是一個好相處的姑娘。

不好直直盯著彆人看，孟張氏大概掃視一遍就對著史老太君連連誇獎。

又歎氣。“可惜我隻有一個小子，若我得了這麼好一個閨女，是怎麼疼都不夠。”

史老太君聽出了她的言外之意，既驕傲又心酸。“可不是嘛，我大女兒早早的嫁了，隻剩她一個，這孩子是孝順又體貼，我是一刻也離不開她。”

“這也是人之常情。”張氏這輩子是體會不了嫁女兒的心情了，她嘴上安慰道。“不過，姑娘大了，總該為她的以後細細打算著，方是為了她好啊。”

“是啊。”史老太君何嘗不知道呢，這一天終究是要來的。

她拍了拍賈玫的手，又落寞的重複一遍。“是啊。”

賈玫覺得兩人大對話透著古怪，悄悄瞥了張氏一眼，又迅速把頭低下，身子不由自主的向史老太君傾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