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開的窗邊,一個小童坐在高高的椅子上搖頭晃腦的讀書。“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
見他字音都讀對了,賈玫淺笑鼓勵:“不錯。”又問道:“那璉兒知道這兩句的意思嗎?”
才三歲的賈璉被問住了,他抬起小臉,看著對麵的小姑姑,老老實實的回複:“不知道。”
賈玫沒有責怪他,一手執書一手撫摸他的長著碎毛的小腦袋。“不知道也沒關係的,我們璉兒才剛剛開始學對不對?小姑姑說給你聽好不好。”
“好。”賈璉乖巧的應下。
隻不過,他的注意力狠快被窗外飛過的蝴蝶吸引,全然不記得他小姑姑說了什麼。
賈玫用書輕輕拍他的手掌,賈璉意識到自己走神了,立刻坐好,擺出一副一臉認真的樣子。
賈璉的模樣實在是好,巴掌大的小臉上五官分布的恰如其分,挺而翹的小鼻頭彰顯未來的優勢,純真水潤的大眼睛忍人心軟。
賈玫每次被賈璉用這副表情看著總是忍不住心軟,不得不說,才小小年紀就可以窺見到他長大後的風流倜儻了。
但賈玫不打算再心軟,一個人的性子不能根本改變,卻多少也能掰一掰。
在紅樓夢中,大大小小的事情裡總能看見賈璉的身影,就連賈政有事情要辦的時候都是喊他這個侄子去做,實在是因為賈璉是寧榮兩府裡比較能乾的男丁了。其他的人,不提也罷。
因此,賈玫才開口提出照顧賈璉,旁人以為她是出於同病相憐的原因,隻有賈玫清楚,若不從現在就開始布局,榮國府被抄不過是早晚的事。
就在賈玫準備開口勸勉賈璉的時候,她的丫鬟雲雀憂心忡忡的進來,麵色凝重的稟告:“二姑娘,太太差人讓你帶璉二爺去一趟正院。”
“說是……國公爺……不好了。”
賈代善好比是榮國府的頂梁柱、定海神針,他病著這三年,無時無刻不牽掛著眾人的心神。賈代善和他爹一樣,在軍中是個響當當的人物,就連爵位都是最高的公爵府。然而到了下一輩,賈赦賈政沒一個出彩的,更因為廢太子一事,鬨得人心惶惶。
賈代善若真不在了,榮國府又該何去何從呢?
賈玫淡定的吩咐下去,“叫畫眉和百靈都來,先把我和璉兒身上的衣裳都換了。”
白鷺到了婚嫁年齡之後,被她老子娘領回去嫁人了,賈玫提了細心的雲雀做大丫鬟,史太太又撥了一個二等丫鬟過來,被賈玫改名叫百靈。
現在的人喜愛把小孩子打扮的喜慶,身上的衣裳花紅柳綠的,不適合出現在那種場合。
他們到的時候,賈代善床前已經圍滿了人。
頹廢的賈赦跪在床前,雙眼通紅。
史太太坐在床沿邊,和彎腰侍立一旁的賈政說著話。
“東府那邊派人去了嗎?”
“去了的,敬兄弟還在山上的道觀,小廝騎馬去的。”
賈敬一個前途遠大的進士突然去山上做起了道士,和當年的事脫不了乾係。
“敏兒呢?可派人去了林家?說不定,說不定還能見上她父親一麵。”史太太說著說著哽咽起來。
“已是快馬加鞭讓人去了山東。”賈政手足無措的安慰母親。“母親放心,爹……或許還沒到那一步。”
廢太子一事後,賈代善極力促成林如海外放,山東文風盛行,正適合他攢資曆,而且還能避開朝中愈演愈烈的奪嫡之爭。
史太太沒有接賈政的話,除了賈代善本人,最清楚他身體狀況的就是他的結發妻子了。
這時賈代善從沉睡中醒了過來,渾濁的眼珠掃視一圈,吃力的說:“人都來齊了?”
史太太趕緊抹去眼角的淚,貼著賈代善的耳朵說:“府裡的人都在這了,敏兒還沒到,你再多撐幾天。”
賈代善似乎是鬆了一口氣,他拍拍史太太和他相握的手,顫顫巍巍的交代起來。
“老大。”
“爹!”賈赦直接哭了出來。
“事情都過去了……你,再娶上一房媳婦兒,好好過日子,啊?”
賈赦無有不應。“誒!爹,我都聽你的!兒子以後再也不敢犯渾了!”
“老二。”
“爹。”賈政跪在了賈赦旁邊。
賈代善停頓一會兒,終於下定決心,握起了他的手。“你哥,身體不好,你,多幫著他。”
賈政大驚失色。“這……”
不僅僅是賈政,眾人臉色皆大變,這話從當代榮國公的嘴裡說出來,意義實在重大。
賈玫依舊裝作聽不懂的樣子,懵懵懂懂的看著屋裡的人。
紅樓夢中,關於賈赦賈政兄弟倆長幼尊卑次序顛倒的事情引起無數人猜測,有的人把這點怪到賈母身上,認為是她偏愛二房的緣故。可是,他們忽視了這個時代對女性的禁錮。即便史老太君在榮國府內舉足輕重,可是彆忘了,這個時代的女性身份是依附於男性而存在的。
未嫁從父、出嫁從夫、夫死從子,史太太可以利用孝道逼迫她的兒子做出一些讓步,但在最根本的繼承權上,她是沒有處置的權力的。
宗廟繼承,隻在男性之間傳遞。
在場的所有人裡,最高興的當屬王氏,有賈代善的話在,賈政就成為了榮國府下一任的當家人,她就可以名正言順的管理家務,到那時,她想怎麼做還不是一句話的事。
史太太嘴巴張了又閉,到底沒有說出反對的話來。當年一事,賈赦還是在皇上那留下了不好的印象,而且現在的賈赦已經不適合當一個當家人了。
交代完大的,賈代善又看向下麵兩個小的。他沒有叫年紀最大的賈珠,而是把賈璉叫了過去。
王氏瞬間咬緊了牙,她怎麼忘了,賈赦還有一個兒子在呢,合著他們二房當家,實際上是在給他們大房當管事呢!
賈璉不過三歲,統共沒見過祖父幾麵,賈代善說的話他也聽不懂,隻是這麼多人看著,勉強裝個樣罷了。
賈珠比賈璉大一點兒,也得了他祖父的幾句勉勵。
女孩兒這邊,文字輩的隻剩賈玫,玉字輩的也隻有幾個月大的元春一個,賈代善沒什麼要交代的,直接讓眾人退下,隻留了史太太一人。
“你,把那個匣子取來。”
史太太知道前幾天平安州來人送禮,隻有這個匣子被賈代善鄭重的放在床邊的櫃子裡。
史太太一捧起來,發現這個匣子輕飄飄的,應該沒多少東西,微微一晃,發出一道清脆的響聲。
“是這個嗎?”史太太放到他的手邊。
賈代善親自打開匣子,從裡麵取出來半塊玉佩,下麵掛著一個如意結的穗子。玉的質地一般,估摸著值個幾十兩。現在隻剩下一半,價值大打折扣,應該不值什麼錢了。
史太太想,這或許是信物一類,不然老爺不會如此重視。
賈代善先是用手指指腹仔細摩擦上麵的紋路,又拿起來,借著陽光定定的看。最後,他把半塊玉佩放回匣子裡,推到史太太那邊。
“這是……讓我保管?”史太太推測。
賈代善長長的吸了一口氣。“將來,將來如果有人拿著另外半塊玉佩上門,你就,你就把玫兒嫁給他。”
“什麼?!”史太太坐不住了,這也太草率了些。她斟酌的開口:“玫兒離及笄還有好幾年呢,現在定下她的婚事是不是太早了些?”
人心都是肉長的,朝夕相處下來史太太對這個女兒又多了幾分感情,就憑著半塊玉佩,她連對方是個什麼樣的人都不清楚,如何能讓玫兒嫁過去?即便賈代善去了,憑他們家的家世,不愁找不到好人家。
老爺,不會是糊塗了吧?
賈代善閉上眼睛,明顯不想和史太太多解釋。“你隻要知道,他是平安州來人就可以了。”
“平安州。”史太太輕聲重複。“平、安、州。”
她把掌心貼在匣子上,好像明白了賈代善的用意。
當年打天下的時候,都是大將軍們領兵打仗,攻破城池。賈家打下來的一個重要城池就是平安州。
城池不是打下來就萬事大吉了,將軍們還需要安撫民眾、救濟百姓、預防疫病、修繕房屋、建造城牆、排兵布陣、任命官吏、恢複生產……
總之,這一係列的操作都需要一個份量足夠的人統管,而將軍們通過這些舉動,非常輕易的就能拉攏人心、安插人手。
如果說金陵是賈家的根,那平安州就是賈家最後的退路、是大本營、是最大的資本。
不過,人家也不是傻乎乎的隻聽你的話,要是後麵賈家衰敗,影響力下降,平安州的人自然會一腳踢開賈家,另尋明君。
可以參考後來的賈雨村。
賈代善的兩個兒子都不堪重用,寧國府那邊更指望不上,他原本是打算在孫輩裡找一個出息的繼續負責和平安州的聯係,然而,計劃趕不上變化,他大限將至,以後孫子的事他是管不了了。
可是,就這樣放任不管也不行,於是他和平安州的人再次達成協議,把一個女兒嫁過去,延續祖祖輩輩的情誼。
能做的他都已經做了,未來的事,就交給後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