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1 / 1)

春日宴後好幾日,尤清音都沒出過行雲閣。她在偏殿照顧阿姐,一時無暇分神。

挽秋出現的突然,加之時隔已久,尤清音一時也沒想好要同她問什麼,怎麼問。

更恐怖的是,如今邵美人有孕,本該在掖庭的挽秋,卻搖身一變成了忠厚細致的侍女。

這讓她覺得後背發涼。

尤清音在小廚房煮藥,白煙熱氣中,白皙的臉蛋被熏出淡淡粉色。臉上有些燙,發涼的手掌貼上去剛好緩解,尤清音雙手捧臉,心裡那股後知後覺的驚悚躍動起來,讓她更不敢在麵上顯露半分。

她一如既往照顧阿姐,同即將傷愈的藍蕊說笑,好似那日後苑撞見挽秋之事不曾發生。

隻是每過一日,她都會在心裡默默數著:離那日所聽十日之期,還餘下幾日。

十日、九日、八日、七日......

尤清音在心裡默默數著日子,等著邵美人和挽秋再去後苑。她期待又害怕,想知道邵美人有孕,崔婕妤為何約她到偏遠後苑相見;想知道挽秋何時出了掖庭去到邵美人身邊;更想知道當年明明得到阿姐寬容,卻仍執意請罪受罰的挽秋,為何在阿姐落胎後消失無蹤,一句問話都不能?

她想知道,卻隱隱又覺害怕。

春意一日更比一日濃,俞思的病情卻沒隨著這春日豔陽好起來。這是她入宮的第四年,二十歲,本是花開正好的年歲,可她纏綿病榻,尤其這一月,漸漸連下床都成了難事。

尤清音心裡雖念著挽秋的事,可阿姐的身子更讓她揪心。

藍蕊這幾日傷好,又開始操心往外麵去的事兒,整日整日見不到人影。便是偶爾見到了,也是急色匆匆,顧不上答兩句話。

尤清音心裡怨懟,隻恨那日在小廚房沒下狠手,其實該讓她傷的再重一些,多在偏殿養些日子才對。

春日宴的熱鬨轉瞬而逝,宮城漸漸又恢複往日沉靜,行雲閣偏殿更是如此。藍蕊不在,阿姐臥床,偏殿隻剩尤清音一人走動。

豔陽打過來,嬌小瘦削的身子走在廊下,鞋麵被泄露天光照出斑駁,身後影子被切割成碎片,零散地跟著她。

一日又過一日,她走在廊下,周遭寂靜習以為常。

這一日碧空晴朗,白日甚至暖到出汗。入夜時分仍是地磚泛熱,尤清音隻穿了薄薄春衣,等到侍奉阿姐用過湯藥擦完身子後,熱的額上出汗後背沾濕。

可俞思躺在床上,卻要加蓋厚厚冬被,才能勉強入睡。

尤清音收拾好藥盞和水桶,取了帕子回臥房,跪在地上小心擦乾地上水跡。

剛才給阿姐擦完身子,端水出去時力道不穩,灑了些在地上。

等將地上水跡擦完,帕子掛好後,尤清音走到床前,看見阿姐仰麵躺著,似睡非睡,心裡的不安更是惶然。

“阿姐?”

尤清音挨著床邊跪坐下來,伸手去拉俞思的手,輕輕摩挲著:“阿姐是想睡了嗎?”

俞思沒有回答,眼睛微微張開,虛虛的眼神望出來,卻沒有落點。

掌心裡的那隻手冷的嚇人,好似要將尤清音掌心溫度全部吸走,她咧嘴笑笑,像是全然沒有注意到,依舊笑嘻嘻同阿姐說話,與她玩笑:“這幾日都沒聽阿姐提過衛勉呢,阿姐不想他?”

尤清音不喜歡如今死氣沉沉的阿姐。她的阿姐,應該是活生生,有著千般想法萬般願景的女子,才貌雙絕,本該配得上這世間一切美好。

天子算什麼?高門算什麼?區區一個衛勉,又能算得上什麼?

可是如今,她也隻能拿一個衛勉來討阿姐開心:“阿姐想見他嗎?若想見,明日我帶阿姐去。”

話說出口又覺說錯,尤清音忙補道:“我知道,阿姐不必讓他見到,隻藏著遠遠看他一眼,如何?”

阿姐在意體麵,想是不會願意衛勉看到她如今模樣的。

病如山倒,幾日變化足以讓人瞠目。數日前不過看似憔悴,尚有顏色,如今......

片刻沉默後,俞思隻是搖頭。尤清音自覺說錯話,抽了一隻手出來,指尖攪著衣衫,不敢再說話。

俞思的眼睛再度閉上,似是要睡了。尤清音看著阿姐,等她閉了眼睛,拚命忍在眼底的兩行淚才敢落下來,濕了手背,被她慌亂抹去。

其實她知道,阿姐夜裡幾乎不眠,隻為了不讓自己擔心,愣是忍著病痛與折磨,沒有發出一點聲響。

久病之人,整日整日躺在床榻上,人生好似靜止,時刻能睡,反而時刻不能入睡。

夜裡,尤清音常蹲在耳房門口,悄悄看著阿姐。隱約月光中,她看不清阿姐的臉,卻能聽到阿姐隱忍痛苦的歎氣聲。

不敢哭出聲,隻能在心裡怨自己,怨舅舅舅母,怨陛下,怨這個吃人的宮城,煉獄般的人世間.....

她甚至在想,阿姐如此每日煎熬蹉跎,是不是自己太過自私......

死寂春夜,有人不眠,有人掙紮夢魘。

宮城之中夜靜如魅,西內苑龍武軍駐紮處,一排漆黑房中唯有一間亮著燭燈如豆,於寂寂長夜尚不肯滅。

順著那如豆燭火看進去,衛勉被汗濕透的臉隱在燭火之後,漆黑眼底映出火苗,恍似血淚在湧。

這幾日,夢魘越發厲害,尤其是那日從安義殿出來後,幾乎無一日可安睡。

那雙眼睛出現在夢裡,看向自己時帶淚,可等他伸手想去拭淚時,又被那雙眼睛躲開。

夢裡,他終於終於看見,那雙眼睛的主人,樣貌當真與行雲閣宮女阿音一模一樣!

隻是......

夢裡的人似乎年長幾歲,少了幾分天真稚嫩。

額上一滴汗砸進燈油裡,嚇得火苗一晃,險些熄了。

衛勉咬牙,想起方才夢中所見,心裡分明覺得羞恥可憎,臉上卻漸漸染上紅暈。

他想忘掉,腦中反而不斷重演:夢中夜雨琳琅,燭燈搖晃的房內,自己背抵門扇,垂手在地似是負傷。頭一次,他在夢裡看見那個宮女阿音,一步步走向自己。

沾雨的衣裙滴水,每走一步就滴答一聲,一下又一下,砸在他心上。

他看見她走過來蹲下身,憐憫般看著自己,將手心一粒藥丸含在唇間,朝自己貼近。

眼看那唇瓣含著藥丸越來越近,他咬牙躲開,卻見阿音看著自己,眼神在問為什麼。

他答不出來,渾身像被符咒禁錮。眼睜睜看著阿音伸手摸上他的唇,隨後一指撚開,“不要?那便算了。”

夢裡狂縱,衛勉盯著那雙眼睛,竟挺腰迎上去,一口含住她唇間藥丸。

怪夢驚醒,衛勉從床上坐起,渾身燥熱,更讓他覺得自己是畜生。

為什麼,究竟是為什麼?

那雙眼睛,那個人,那些記憶......

衛勉斂眉沉思,卻聽門外忽然響起一聲短促叩門,他起身走到門後,貼著門扇問話:“何人。”

叩門之人低聲回道:“衛司戈,老師請您山池苑相見。”

門扇內外一時都靜下來,隨後燭燈熄滅,門扇打開,一身墨色勁裝的衛勉站在門後,麵上覆半張漆色麵具,深邃的一雙眼,被月光照亮。

叩門之人對他行禮,低低道:“老師已在山池苑等候。”

夜靜如斯,一切舉動都當萬分小心。去往山池苑走不得宮道,隻能從各宮小道穿行,龍武軍巡邏宮城,對宮中各處了如指掌。隻是在前麵引路之人,似乎比衛勉這個龍武軍對宮中小道更為熟悉。

兩道墨色身影於暗夜穿梭,腳下如飛,很快便到了宮城西北角的山池苑。

山池苑偏遠,比行雲閣更甚。此處是宮城最西北,初時是天子及皇族子弟飲茶對詩之地,陛下登基後大建行宮,加之對詩詞雅頌不喜,這地方也就漸漸荒廢了。

山池苑黑洞洞的,隻有最深處隱約燃燈,看不分明。等到離那燈火近了些,引路的黑衣人停在廊下,躬身請衛勉過去:“老師在裡間溫酒以候,衛司戈請。”

春夜暖酒,聽起來文雅浪漫,好不怡人。

衛勉微一頷首,從引路人麵前走過,伸手推門前將麵上半截麵具摘下,收進衣領中。

推門聲很輕,輕到殿內宮燈都沒有絲毫晃動。門扇推開的一瞬,衛勉餘光看到方才引路的黑衣人已經退下,山池苑恢複暗色一片,除卻門內流瀉出薄薄光亮,再無人氣。

衛勉走進去,熟門熟路到了裡間,入眼便是一道八扇屏風,屏上繪出大乾河山,壯闊美極。

屏風上映出人影,端坐案後。衛勉進來的一瞬,那人影微微仰頭,看向衛勉,溫聲道:“如此夜深,沒有擾了文若好夢吧?”

衛勉輕笑走近,在屏風相隔的桌案後坐下,與那人隔著屏風說話:“我還以為,老師這幾日不會見我。”

一聲輕笑後,屏風被收起,隱在屏風後的人露麵,舉了一杯溫酒遞給衛勉:“上好的烏程酒,專門留給文若的。”

衛勉接過酒盅一飲而下,溫酒穿喉,先前夢醒的燥熱羞愧緩解不少,“老師深夜見我,可是有何要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