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麵之人並未立刻答話,衛勉見他提起酒壺,立刻挽袖雙手捧杯迎過去。冒著微薄熱氣的烏程酒,清泉般流入酒盅,水聲灌耳,懸在衛勉腦中的一根弦,“砰”地斷開。
春夜暖酒,暗室相商,山池苑這一幕,也曾出現在今夜夢中!
夢中雨夜見宮女阿音前,衛勉還做過一個簡短的夢。
夢裡他一身黑衣,與老師在山池苑裡間對坐,八折屏風被收起,兩人之間隻隔著一把酒壺兩盞酒盅。烏程酒香中,他聽到老師同自己說,“工部屯田司郎中宋營,想辦法調去嶺南容州吧 ”。
酒滿聲停,衛勉回神時,酒盅已被倒滿,酒水與杯沿齊平,卻沒溢出分毫。
衛勉手穩,端著酒盅抿了一口,才將酒盅輕輕放到桌上,腦中斷開的那條弦隱隱作痛,似是逼迫又似是引導,讓他不得不開口去證實那個夢。
“老師今夜見我,是與工部宋大人有關?”
被他喚做老師的人愣了下,帶了些疑惑:“你怎麼知道?”
是啊,他怎麼知道呢?衛勉沉默,他終於明白,那個夢竟是預知,而非虛夢。
喉舌一時發緊,衛勉抬手將麵前溫酒飲下,無法解釋那個夢,隻能搪塞過去:“前幾日幽王殿下離宮回府,走前我去過安義殿,聽嚴府友同他提及容州分田命案,說是鬨得厲害,地方上壓不住,眼看就要鬨到京裡來。此事歸屯田司管轄,陛下又剛好從行宮回來,不好鬨得太過。”
這件事,衛勉的確在安義殿聽嚴府友和幽王議論過。他雖被幽王責罰,卻沒失信,春日宴後幽王離宮,走前還是傳他到安義殿見了麵。
衛勉聽幽王提及容州命案,因事涉田地,鬨到禦前定與屯田司脫不了乾係。陛下常居行宮,雖有魏相代理朝政,但丞相一人分身乏術,陛下還是命幽王監管工部,太子監管戶部。
陛下剛從行宮回來,若工部錯處鬨到禦前,於幽王沒什麼好處。
那個預知未來的夢裡,衛勉聽到老師如此說:“容州地苦,本就不是田土肥沃之地,這幾年安西吃緊,邊關所需再加行宮修繕,百姓們身上的租庸調壓的狠,稍有點外力苛刻,就容易出事。”
大乾均田製,官府按人口分地,死後收歸官府再行分發,百姓按地納粟為租,繳稅服役為庸,男丁另稅絹布棉麻為調,此為租庸調。
夜燈中,衛勉聽到坐在麵前的老師與自己說話,字字句句跟夢中一模一樣,語氣也同夢裡一樣沉悶:“容州不富,租庸調已讓百姓叫苦不迭。朝廷並非不知,隻是安西前線要錢要糧,行宮修繕更是處處金銀堆砌,知道也隻能假作不知。”
“春日宴前,容州死了一戶人家,上下五口死絕。地方結案說是燒草不慎引燃房屋,一家枉死。結案後,卻有人從州府開始上告翻案,說這家人並非意外,而是因為分田一事,被官府欺壓至死。”
夜燈虛弱,溫酒漸涼。後麵的話衛勉垂眸細聽,心裡所思卻不是用遠調宋營平息容州命案,而是他的夢,預知的夢,夢裡的宮女阿音......
回西內苑的路上,隻有衛勉一人。來時引路的黑衣人隻送到他山池苑外,便躬身告退,頃刻隱於暗夜中。
衛勉腦中渾噩,等回到房中解衣躺到床上,眼睛盯著無邊夜色,心裡卻怎麼也平息不下來。
睡不著,他起身點燃桌上燭火,靜靜坐著。一豆燭火中,衛勉垂眸沉思,心裡驚悚疑竇滿布,逐漸凝聚,最後終如高峰雪崩,頃刻將他的理智淹沒。
肉身不改,記憶殘存,預知未來的夢,片刻閃回的記憶,還有那個人......那雙眼睛......
屋中死一般的寂靜,良久,他起身揮掌將桌上燭燈扇滅。無邊暗夜裡,他立身端正,不語亦不動,唯有心裡雪崩山呼,最終崩裂成兩個字:重生。
重生。
重生?
明明荒謬至極的兩個字,卻讓衛勉一時覺得心底安慰。門外月色高懸,一抹銀光照在門前,衛勉於黑暗中邁步,隔著門扇看地上銀亮,縈繞心頭的一些疑思,終於漸漸清晰。
他想到,自己每每靠近那雙眼睛的主人—行雲閣宮女阿音時,就會有片刻記憶湧現。想要解開自己身上的謎團,搞清楚這個詭異的重生之事,唯有從她身上入手。
一連幾日,衛勉領隊巡邏時都在月華門外稍作停留,那雙常在月華門附近出現的眼睛,卻好似突然消失了。
龍武軍進不到後宮,他隻能等在月華門外。西橫街到月華門這條路,一磚一瓦他都爛熟於心,細微變動他都能立刻察覺,可是從前走在這條路上,他竟不曾發覺有一雙眼睛跟著自己。
除了那一次,尤美人驚呼後他上前詢問,仰頭卻見那雙眼睛藏於宮牆後,與自己將將對視便驚恐逃開。
那夜所思“重生”二字縈繞心海,重新走在這條宮道時,那雙被他忽視的眼睛,驀地清晰起來。
衛勉走在隊伍最前麵,春風默然,他卻看得分明。
春日浮光下,那雙眼睛藏在宮牆轉彎處,小心翼翼朝自己看過來;
夏雨琳琅中,那雙眼睛藏在濕漉傘麵下,推著尤美人與自己擦身而過;
秋風蕭瑟,那雙眼睛躲在枯葉殘枝後,自以為掩藏極好,得意洋洋;
冬雪肅殺,那雙眼睛遠遠望過來,卻在自己朝她走近時,心虛地垂下去,似是在抖。
心底的疑思蔓延開,混著難以名狀的酸澀混沌。衛勉沒能見到那雙眼睛,又一次從月華門離開,滿心失望。
衛勉從月華門離開,卻不知他想見的人,正在念他的名字。
行雲閣偏殿內,青天白日豔陽高照,尤清音卻在冬被之下,又替阿姐加了一層薄毯貼身蓋著,強顏歡笑道:“去歲冬日在月華門遇到衛勉,阿姐身上就蓋著這條薄毯呢。”
掖好被角,見阿姐麵上稍緩似是心情漸好,又補道:“阿姐今日蓋著它,定能好好睡一覺。”
不過幾日,俞思已經口不能言。尤清音隻作看不出,每日都笑嘻嘻同她說話,拿她打趣。
隻是不管說什麼,都很難讓俞思麵露愉色。隻偶爾提到衛勉,她眼底有一閃而過的歡喜活色。
姐妹倆說話,臥房門緊閉,藍蕊在外邊叩了幾聲門,有些不耐:“娘子,我來取這幾日的換洗衣物。”
尤清音起身去開門,儘力擠出個笑:“娘子衣物我一會兒拿出去,不勞藍蕊姐姐來取了。”
藍蕊著急乾完活兒出去,理都不理尤清音,側身就讓屋子裡擠,“你彆耽誤我乾活兒。”
尤清音堵在門口,像根木樁:“娘子歇下了,姐姐莫要進來打擾。”
藍蕊停下動作看她,嗤笑一聲:“怎麼?還能你家娘子當個寶呢?”
尤清音杵在門前看她,什麼也沒說。藍蕊有傷沒傷時,可謂是兩幅麵孔,她早就習慣了。
平日她裝著懵懂乖順,隻要無損阿姐,由著藍蕊壓一頭也就壓了。隻是這一次,她不會讓任何人,看到阿姐如今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