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這個字,於尤清音和俞思而言都太沉重。往日不談,是因為心中尚有一絲希望,隻可惜時日蹉跎,心中那一些些希望,終究也被磨滅了。
俞思的手搭在那桃紅衣裙上,指尖在凸起的紋樣上劃過,她記得這衣裙的一針一線,都是母親為自己所做。家中堂屋裡,紅黃燭燈下,母親幾乎虔誠地繡花,針尖帶線在軟錦上穿行,每一針,都好像落在自己心上,將自己本已碎裂的心,用一朵朵花一株株草細細縫補起來。
入京采選前日,俞思去母親屋裡試衣裙試發髻,父親落夜歸家,進屋時身上帶雪,鞋履沾濕,劈頭就是一句:“我們生養你一遭,總是盼著你好。你當知道,此次能入采選,是我與你母親拖了多少關係跑了多少路才換來的。”
母親在燭燈下落淚,眼淚暈在軟錦上,又被慌亂擦去。俞思看得真切,於是滿腹怨怪,在那一滴淚裡全部抵消。
俞思跪謝父母,隻求一事:“父母期望,女兒夙夜不敢忘。此番入宮采選,唯願父親母親應允,能讓阿音隨女兒一同入宮。”
她帶走阿音,本是為她計深遠,為她謀一條出路。如今看來,卻不知如何是好了。
“阿音,”俞思的手停下來,按在桃紅軟錦上,“昨日領回來的新衣裳呢?”
尤清音在哭,雖極力忍住了,卻還是有細微的哽咽啜泣從喉間溢出,聽見阿姐問話,甕聲甕氣答她:“ 收在衣箱了。”
俞思點頭,“放到最底下吧,想也沒什麼機會穿了。”
屋內氣氛低沉,尤清音悄悄抹了把眼淚,努力撐出個笑臉兒:“怎麼沒機會穿,這衣裳好看就成,管他是誰送的。等下回阿姐......”
尤清音換成氣聲:“下回阿姐再去看衛勉,就穿這新衣裳,保管他眼睛都移不開。”
這話沒羞沒臊,更是大膽的可怕,俞思笑著在她臉上拍了拍,有些不好意思:“你這張嘴啊,真是什麼話都敢說。”
瞧著阿姐情緒好了不少,尤清音扯了一張凳子挨著她坐下,“我阿姐生的好看,那衛勉又不是瞎子,怎麼會看不見。說不定啊......”
尤清音擠眉弄眼,挨著俞思咬耳朵:“說不定,他心裡早就有阿姐了......”
俞思被這話羞的耳朵一紅,想推她又沒力氣,隻在她胳膊上輕輕摸了一把,語氣有些失望:“他不是瞎子,隻是瞧不見我。”
“怎麼會?”
俞思垂眸,縹緲的回憶又在腦海浮現,“入宮第一年,陛下也曾辦過春日宴。其實我第一次見到衛勉,就是那年春日宴的馬球場上。”
尤清音從未聽阿姐講過,驚訝不已:“當真?”
俞思難得一笑:“當真。那日春日宴,他在場側被幽王隨手點到,代龍武軍上場。”
那年毬場,高馬之上少年恣意,絲毫不懼對麵之人是幽王殿下。那麼意氣風發之人,比之春光更耀眼。
尤清音瞪大雙眼,她的確半點印象都沒有。那一次的春日宴,是她第一回隨阿姐參加宮宴,跟在阿姐身後,全程隻記得讓阿姐給自己遞吃的了。
春日宴上菜肴糕點她記得,可那日馬球場上誰人得彩,她真的沒有印象。或許吃喝間隙也曾瞥過幾眼,可是人聲鼎沸中,她不曾記住衛勉。
屋子裡的悄悄話越說越小聲,夾著細碎笑聲,翻著滾兒往窗台上蹦。窗外日頭漸升,明媚春光灑下來,整座宮城都從昨夜綿雨中脫胎換骨。
宮裡忽然就忙碌起來,相比初春的料峭和寂靜,一下子熱鬨不少。行雲閣雖然偏遠,但也能聽見些動靜。
這日,尤清音服侍阿姐用過湯藥歇下後,趁著沒事的空檔,拖了把短木梯到牆邊,爬上牆頭探著腦袋看遠處。她其實有些心癢癢,對春日宴有些好奇,尤其前幾日聽阿姐說過衛勉曾在春日宴上打馬球後,心裡更是莫名有點想看看的衝動。
她有點好奇,衛勉那人打起馬球來會是什麼模樣?竟能讓阿姐一見鐘情?
心裡嘀嘀咕咕,自覺自己也見過衛勉,也算同他說過話,怎麼想都隻覺得那人不過生的高大好看些,與阿姐相配的話......
嗯......還是有些不配的,阿姐才貌雙絕,若非病中,足足可配十個衛勉。
尤清音皺起眉頭,又想到阿姐那日沒頭沒尾的一句話,“往後若隻你一人,其實衛勉,當真是個很不錯的人。”
她不解:衛勉不錯,與自己有何乾係?
仲春太陽暖融融的,尤清音正趴在牆頭上想東想西,忽聽身後一個尖利的聲音炸起:“乾嘛呢?趴那上麵乾嘛?”
這嗓門兒太過突兀,嚇得尤清音一抖,險些往後仰下去。待她扶著牆頭扭頭往下看,才見藍蕊挽著袖子叉腰站在底下,皺起的眉頭簡直能擰成麻花兒。
“嘿嘿,藍蕊姐姐,”尤清音傻兮兮衝她一笑,“外頭熱鬨,我在這兒悄悄看看。”
“有什麼好看的,當心被人盯著,把你拎到掖庭去。”
尤清音順著梯子慢慢往下爬,蹦蹦跳跳到藍蕊跟前:“還是姐姐待我好,怕我去掖庭吃苦。”
尤清音傻也不是一天兩天了,藍蕊沒工夫和她貧嘴:“娘子醒了,在屋裡等你呢,還不快去。”
一聽這話,尤清音臉上也顧不得笑了,拔腿就往屋裡跑。
春日漸盛,分明一日更比一日暖,可是俞思的身子,卻是一日不如一日了。
那場春雨過後,她已多日臥床不曾落地。尤清音照例一日三餐伺候她飯食湯藥,每晚用熱水仔仔細細給她擦身子。
每晚擦身子的時候,尤清音都很害怕。她端來的水越來越熱,甚至已經滾燙,可是阿姐毫無感覺,每回都說水涼,都說太冷。
臥房燭燈如舌,尤清音的手捏著帕子,十根手指都被燙紅,但她一個字都沒問,隻笑著答應道:“好,那明日我再少放些涼水。”
心裡越怕,麵上越要笑嗬嗬的,更要在藍蕊麵前擺出一副無事的樣子。尤清音快步跑進屋裡,見阿姐躺在床上,一雙眼睛半睜著看自己,心裡的恐懼湧上來,兩腿有些發軟。
“阿姐可有哪裡不適?”
尤清音跪在床前握她的手,凸起的骨節頂著她的掌心肉,她不肯鬆手,固執地把手握緊,“是不是我在外麵和藍蕊說話,吵到阿姐了?”
俞思搖頭,隻看著她。
“那是風太大了?要關上窗嗎?”
“那是口渴?我去打壺熱水來。”
“睡不著嗎?那我陪在阿姐旁邊,陪著阿姐睡好嗎?”
“阿姐是、是想起來?”
尤清音一連問了好多句,卻見阿姐都是搖頭,一雙眼睛直直盯著自己。她心裡發慌,握著阿姐的手已經開始發顫,心裡像被巨石堵住,整個人都快要不能呼吸。
還想問什麼,卻張不開嘴,隻怕一張嘴就會哭起來,怕自己如此隻會嚇到阿姐。
“阿音......”
俞思的聲音隻剩氣聲,尤清音立刻貼耳去聽,“我想、我想就這樣,看看你......”
大顆大顆眼淚落下來,滴在俞思臉上,濕了她半張麵容。尤清音慌亂拿衣袖去擦,又怕用力弄疼了阿姐,手忙腳亂擦乾淨,才跪直身子道:“好,我就在這裡讓阿姐看。”
俞思眼皮又抬了抬,視線往她臉上湊,“笑笑......”
尤清音咧開嘴,咬緊牙根笑起來。
俞思病重,去後院挖花草的事兒就被尤清音擱置了,院裡那樹海棠隻有些零散花朵開著,舉目更顯蕭條。
春日無花,暖陽之下也覺清冷。行雲閣這般冷寂,外頭春日宴將至。
十日不到,清思殿內外,春日宴的布置就已近完備。
這是開春的第一場宮宴,又逢邵美人有孕,陛下大喜,因而太常寺和光祿寺都格外重視,兩位寺卿親自盯著,從布置、禮樂、進程再到飲食,都紮紮實實儘了心,甚至還把春日宴打馬球的毬場裡裡外外翻新了一遍,稍顯陳舊的器具都一一更換,半點不敢含糊。
從隆冬到仲春,其實宮中許久不曾這樣熱鬨過。冬日嚴寒時,陛下居於湯泉行宮,開春才回來。恰逢今年是三年一選之期,立春禮聘時,陛下一眼看中十五歲的邵妤妤,因著年紀小,家世普通,便隻封了個美人。
春日宴前一日,俞思午飯過後便昏昏沉睡下,尤清音無事,在屋裡看著阿姐又老想哭,就在院裡一邊瞧著藍蕊洗衣裳,一邊同她閒聊。
藍蕊傷了些日子,也很少出門,憋得發慌也隻好同尤清音說說話。東拉西扯的,不知怎麼就講到這邵美人身上,尤清音聽她講邵美人如何受封如何受寵,越聽越覺得與阿姐當初如出一轍,後背發涼,臉上笑容也越來越僵。
藍蕊背對著她,不知她這會兒是個什麼表情,一麵狠狠搓衣服,一麵怨歎道:“同樣爹生娘養的,同樣是活在天老爺眼皮子下,這人與人的命,咋就相差這麼多呢?”
話說出口又後悔,扭頭警告尤清音:“你可彆出去亂說話。”
尤清音點點頭,頭一回看向藍蕊的眼神有些發木,“藍蕊姐姐,你多大年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