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1 / 1)

安義殿外,天色青中帶黑,朦朧宮燈照出宮道甬長。衛勉同嚴府友道彆,邁步時有一瞬停滯,隨即正常。

這雙腿站了一夜,雙膝早已僵住。衛勉不做偷懶的事,縱是無人在身旁盯著,他也是筆直地站著,絲毫不動。

發僵的腿每走一步,骨節彎折的感覺都分外明晰,要斷不斷的疼,從雙膝蔓延至全身。

好在衛勉早已習慣,這具軀體再痛,麵上都能如常淡定。他麵色沉靜踏出殿門,腳邊是被幽王踩碎的紙傘,傘骨從中斷開,連同被雨打濕的傘麵,歪歪扭扭皺成一團。

衛勉蹲下身,將破碎的紙傘收做一把,握在手裡。起身時聽見身後殿門關閉的聲音,往身側看了一眼,本是隨意一瞥,視線卻多了一息停留。

他有一雙被訓練出來的眼睛,過目不忘,尤其人臉。隻一眼,衛勉便認出,安義殿外守衛其中一人,正是自己昨日在東宮門外看見的陌生守衛。

心下了然,衛勉靜默走出安義殿。

安義殿與西內苑不算遠,出來左轉,再沿著橫街走上一段路,過銀台門往左便是。龍武軍駐紮西內苑,與內廷各處距離都很適中,便於巡邏護衛。

現下剛過寅時,宮道上幾乎無人,夜雨濕了地上青磚,兩側宮燈照下來水色發亮。回西內苑這段路,衛勉孤身一人,鞋履在水痕上踏過,濺起的水珠落到衣袍上,最底下濕了幾處,墨色染深後,隱隱看著像血跡附著。

走在昏暗寂靜中,衛勉的心前所未有的平靜。

幽王袁驊謹慎多疑,自己雖於他有救命之恩,也受他器重提拔,但若有絲毫舉動令他心中生疑生怒,勢必當下便要施以懲戒。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想來也隻是書冊上泛泛而談一句空話罷了。

心裡有一搭沒一搭地想著事情,不長不短的一段路,很快就走到銀台門前。

過此門後,西內苑近在眼前。衛勉卻停下來,鬼使神差往左側宮牆看。

一牆之隔,便是掖庭。

夜色逐漸碎裂開,月色隱去,絲縷天光撐起亮色。

衛勉的眼睛盯著宮牆,握著破碎紙傘的手忽然顫了一下。頃刻腦中白光閃過,頭骨像被一記短箭穿過,銳利的劇痛讓他險些站不住,單手扶著宮牆才能站穩。

他好像看見,同樣一個夜雨方停的破曉時分,就在此處,悠長宮道的儘頭,有三兩人影踩著水痕走過來。

走近了,才看見是兩位宮女拖著一位宮女,被兩位宮女夾在中間的那位,身量看著小很多,身上穿一件鵝黃衣裙,卻見那上麵星星點點落著血跡,又被雨水洇開了,竟將大半鵝黃都染成赤色。

那宮女垂著頭,脫力般任人架著往掖庭方向去。

那是全然陌生的記憶,衛勉怔住,隻覺記憶中的宮女似曾相識。可他看不見她的臉,心裡一瞬有說不出的鈍痛。

那痛卻不是幻覺。衛勉扶著牆,心裡那股痛蔓延百骸,讓他每走一步都如受刑,緊皺的眉頭之下,雙眼竟被那痛楚逼出些水氣。

安義殿裡整夜站立,他都不曾皺眉。

衛勉扶著牆往前走,想快點走過銀台門,身後忽然傳來疾行的腳步聲,他回頭,卻看見自己。

雨後破曉,一身黑衣鐵甲的自己快步走來,麵上急色不掩,追上了方才往掖庭去的三位宮女。

宮道寂靜,幾人停下來,背對而立。衛勉看見,記憶裡的自己走上前,張口似乎說了什麼,那被架在中間的小宮女聞言終於動了動,她轉頭,抬眸,一雙大大的眼睛看過來,欲語還休。

那雙眼睛......那雙眼睛!

那雙眼睛隔著記憶,睜大了看向衛勉,滿溢的淚水落下後,便隻剩怨恨。

如今白日竟也會發夢!衛勉一手撐在宮牆上,將腦中突如其來的記憶揮散開,快步過了銀台門。

春雨過後晴朗更甚,天際沉雲被日光驅散後,整座宮城的晦暗散去,又重新豔麗起來。

隻是豔麗之下,難免有些陰影。

辰時一刻,日光已快將昨夜雨痕全部曬乾。行雲閣偏殿院裡,尤清音搬了把小凳坐在窗外,眼睛盯著院角那棵海棠樹,滿麵愁容。

她兩手托臉,手肘抵在膝上,臉頰肉被手掌擠做一團,大眼睛都被擠成一條縫,長籲短歎半天,才扭頭同窗後的阿姐說話:“咱們院裡本就這一樹開花的,這下倒好,一夜雨打過去,就隻剩幾個花骨朵了。”

餘光看見藍蕊端著東西往臥房去,尤清音光明正大白她一眼,換了稱呼繼續道:“我瞧著後苑花多,又少有人去,娘子喜歡什麼花,待會兒我去挖些回來,種在咱們院兒裡。”

行雲閣實在太偏,連帶這一塊的幾座宮殿都少有人居。後苑草木茂盛,花木局幾月才遣人來打理一回,待到尤思住過來後,幾乎就成了行雲閣的後花園。

如此偏遠的地方,還住著不吉利的人,後妃們看重意頭,閒逛都不會往這邊來。

尤清音提議挖點花草來充實偏殿,藍蕊送了粥點進去剛好聽見,沒好氣道:“去年挖回來的月季,養不到半月就乾死了。話說在前頭,你挖你的,我可沒工夫替你養。”

尤清音在外麵大翻白眼,嘴上乖得很:“藍蕊姐姐放心,定不麻煩你,我自己好好養著便是。”

去年那月季被養死,究其原因也不怪她不會養花,不過是她把那月季移到院裡後,覺著那花兒在後苑無人打理也長得鮮豔,在自己院裡定也能自食其力好好開花的。

尤清音不善種花養草,自然也不知道花草抱團生存的道理。等她終有一日記起給那花兒澆水時,才發現那一株月季孤零零光禿禿,早死透了。

尤清音繼續在窗下坐著,眯著眼睛盤算著該去後苑挖些什麼花草回來。藍蕊在臥房擺好粥點,扶了俞思到桌前坐下,儘管心裡埋怨跟著娘子在此坐冷板凳,但想著那金瘡藥管用,還是輕聲道了謝:“多謝娘子的金瘡藥。”

俞思聞言看她,目光在她淤腫未消的眼睛停留,笑道:“早晚各用一次,不出半月便能全好了。”

藍蕊心裡還是感激,隻是五味雜陳的,又夾著些怨,低低應了一聲“是”。

尤清音剛好進來,笑嘻嘻正要告訴阿姐自己選好要種哪些花兒,但見阿姐帶著笑意同藍蕊說話,嘴角耷拉下來:“娘子與藍蕊姐姐說話呢。”

俞思笑著看她,語氣溫柔的很:“藍蕊特意來謝,說那金瘡藥很是管用。”

尤清音後背發涼,嘴角一抽,想說什麼愣是沒張開嘴。等到藍蕊退出去,隻剩自己與阿姐時,尤清音慢慢挪步過去,沒跟往日一樣坐下來一同用飯,隻在阿姐身後站著。

屋裡靜靜的,屋外風聲“嘶嘶”吹進來,吹得尤清音心裡煩躁。

“你能想到把藥給她,還算不錯。”

聽到阿姐忽然開口,還是誇讚自己,尤清音立刻伸了腦袋過去,不敢置信:“阿姐不怪我?”

俞思沒正麵答她的話:“藍蕊眼睛腫成那樣,想也遭了罪的。你出出氣可以,隻是最好捏著分寸,不要輕易樹敵。”

心知阿姐沒看到藍蕊頸後的傷口,隻以為是跌了一跤摔到了頭,尤清音這才坐下來,端起白粥舀了一勺喂給阿姐,小聲道:“我隻想嚇一嚇她,沒想弄得多厲害......”

本也隻想嚇嚇她,再將她臉上弄出些傷,好讓她安安分分在院子裡照顧阿姐,不要三天兩頭想著出去跑關係換去彆宮伺候。

不過後麵那些話,自然不可能說給阿姐聽。

等到半碗白粥用過,尤清音見阿姐已經吃不下,就著碗把剩下半碗兩口喝了,喝完仍覺不夠,取了湯勺又盛了一大碗,呼啦呼啦喝起來。

春光照進屋子裡,雨過之後更是明媚。尤清音一碗白粥吃完,扭頭看見阿姐正看著自己,咧嘴衝她笑了笑,卻見阿姐沒有笑,隻是伸手替自己擦去唇邊一粒白米。

春日宴在即,宮中各處都在為這場宮宴準備,唯獨行雲閣一如既往安安靜靜,與這一切無關。用飯過後,尤清音本想去後苑挖點花草,卻被俞思叫住,讓她去櫃子裡找一件衣裳。

尤清音翻箱倒櫃,半晌才從櫃子最裡麵找到,捧在手裡遞給阿姐看,“阿姐怎麼忽然想起找這個?”

俞思半靠椅背上,盯著那衣裳看了會兒,搖頭不語。

那是采選入宮那一日,俞思所穿衣裙,桃紅鮮豔如初,比之春色更為動人。

“入宮前,母親親自為我繡了這件衣裙。母親繡工極好,卻很少為我做衣。”

尤清音聽見阿姐說話,虛弱的語氣裡含著委屈,“我以為母親不愛我,可她繡花時,卻掉了眼淚。”

“阿姐......”

俞思微微笑了笑,伸手觸摸那依舊嶄新的衣裙,“母親為我掉過眼淚,卻不知若有一日我的訃聞傳回家中,父親會不會為我掉一滴淚。”

尤清音捧著衣服跪下去,眼眶已滿是淚水:“阿姐不要說這種話,不會的,不會的。”

沒有什麼不會,該來的,終究會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