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1 / 1)

“二十。”

和阿姐一樣大?尤清音從前沒怎麼在意藍蕊的年紀,這會兒知道她和阿姐一般大,有些好奇:“那你進宮多少年了?”

藍蕊抿唇,難得磕絆,彆過眼神擠出兩個字:“九年。”

九年。

女子年歲珍貴,從蓬勃到衰老不過十餘載。藍蕊如今二十,入宮時也才十一,若在家中還是黏著父親母親撒嬌的年紀。

尤清音從前曾聽宮人私下聊天,言語中說起什麼“深宮劫”,隻是那時候阿姐受寵,她不曾覺得何為劫難。

時日變更,到如今,才真的體會到那一個“劫”字精準。

藍蕊的十一歲,阿姐的十七歲,還有不知多少個這樣的十歲,十一歲,十二歲,十三歲......,都這麼埋在城牆樓閣裡,靜悄悄的。

尤清音剛剛揚起的唇角掉下來,聳了聳肩有些尷尬,想半天才憋出一句:“那,你想家嗎?”

藍蕊的眼神暗下去,轉回頭看著盆中未洗完的衣物,一記衣錘落下,低聲道:“不想。”

院裡氣氛尷尬,尤清音多少有些懊悔起了這個話頭,挪挪屁股離她近些,“藍蕊姐姐,剛剛的話還沒聊完呢。你說邵美人如今有孕,若是誕下皇子公主的,是不是就要晉升了?”

也不是真的好奇,隻是不想難得平和的氣氛就這麼尷尬下去。藍蕊手裡揮著衣錘,水花濺起來濕了鞋麵,她習以為常道:“你以為,是這麼容易的呢?”

尤清音豎起了耳朵,聽出些隱晦,“姐姐什麼意思?”

藍蕊側頭看她一眼,心裡想她不過是個十五歲的孩子,不是從小在宮裡長大的,入宮也隻伺候俞美人這一位,心道她什麼都不懂,斷不會出去同什麼人瞎講。

實則她也是憋得慌,老是悶在行雲閣,人都快憋壞了。

“你年紀小,什麼都不懂。”

藍蕊繼續捶打衣服,“宮裡頭這些娘子,哪個不想往上升?最頂上有皇後娘娘,皇後娘娘下麵的四夫人、九嬪之位,尊貴自然是尊貴,但能坐上去的娘子,光有陛下寵愛可不夠。”

大乾後宮,皇後之下,便是四夫人,九嬪、及二十七世婦。

四夫人為貴妃、淑妃、德妃、賢妃,稱“夫人”;九嬪為昭儀、昭容、昭媛、修儀、修容、修媛、充儀、充容、充媛,二十七世婦為婕妤、美人,才人各九位,皆稱“娘子”。

尤清音耳朵豎的更長,兔子絨毛都快長出來。

“陛下寵愛自然重要,可若無家世支撐,封至婕妤已算榮光了。”

尤清音坐直身子,這下是真聽進去了。

藍蕊聲音不大,剛剛隻夠尤清音聽見。她揮一把衣錘念一句:“魏貴妃是中書令之女,王淑妃是兵部尚書之女,李德妃是安西大都護之女,趙賢妃是交河道大總管之女。”

尤清音一時有點亂,分不清誰是誰。其實自她隨阿姐進宮後,也隻頭一年見過皇後和幾位夫人,沒什麼太大印象。

這會兒聽著藍蕊報她們的家世,理了理思緒,才有些明白藍蕊先前那句“聖寵不夠”的意思。

後宮變遷,聖寵來去,唯有四夫人之位固若金湯。尤清音年紀雖小,好歹也在這後宮生活了幾年,不需藍蕊說透,也能明白四夫人位置之所以穩固,是與外廷捆綁著的。

隻要她們的家族安穩,她們的位置自然安穩。

藍蕊還在往下念,九嬪家世念了一半,尤清音終於忍不住打斷她:“都是出身達官顯貴之家,就沒有普通人家的女子,能升到九嬪嗎?”

雖已是過去,可尤清音始終記得那句話。阿姐有孕得寵時,有宮人曾對自己說過,若是阿姐誕下皇子,定能擢升為嬪。

難道,那宮人是誆自己的?

藍蕊握著衣錘的手停下來,想了想道:“有。”

尤清音半個屁股懸空,伸長了腦袋往藍蕊麵前湊,“誰啊?”

藍蕊瞥她一眼,嫌棄地往前挪了挪,“我在宮裡侍奉這幾年,也就瞧見一個王昭儀,是從美人升到嬪位的。”

王昭儀?尤清音記憶寥寥,好像聽過,但印象不深。

藍蕊又開始揮衣錘,腰比先前彎的更低,水珠跳起來濕了她半個鞋麵,“王昭儀家世普通,父親是彭原縣令,當初進宮時也隻得封美人。我聽其他人講過,說王昭儀受封美人後,四年不曾得寵,後來不知怎麼又被陛下寵幸,還誕下了申王殿下。”

噢!想起來了!

尤清音一拍腦袋,終於想起對王昭儀的那點印象了。阿姐有孕時,她曾聽宮人同自己說過,說是隻要阿姐能誕下皇子,興許能同申王殿下母妃王昭儀一樣,從美人升到嬪位。

藍蕊彎著腰,聲音比先前還低:“王昭儀誕下皇子後被封婕妤,次年皇子周歲抓周,小皇子什麼珠寶金銀都沒抓,卻抓了羊毫筆和綬帶,陛下大喜,封小皇子為申王,連同當時的王婕妤也擢升昭儀。”

“申王殿下是年紀最小的皇子,如今九歲,被王昭儀養在身邊,當真比天上星星還尊貴。如今邵美人有孕,若順利誕下皇子公主,隻怕比申王殿下更得聖寵了。”

藍蕊後麵的話沒說。

尤美人落胎之後,陛下年事已高,本已不盼子嗣。如今邵美人有孕,無論誕下皇子還是公主,定然都是陛下最寵愛最愛護的孩子。

身後忽然靜下來,藍蕊扭頭看尤清音,做了噓聲手勢:“這些話,我隻同你在這院裡說,萬不可出去胡說。”

尤清音點點頭:“藍蕊姐姐放心,外頭我也不認識誰,不會亂說的。”

藍蕊繼續洗衣服,院裡春日正好,臥房中安安靜靜,尤清音悄悄趴在窗戶邊往裡看,瞧著阿姐睡得安穩,沒敢進去打擾,繼續在院裡閒坐。

繞過了邵美人和王昭儀的話頭,兩人又斷斷續續聊了好一會兒,也不知從哪兒開始就聊到了春日宴。

尤清音心裡對春日宴還是有些好奇的,說不上是好奇春日宴本身,還是好奇阿姐為何會在春日宴上對衛勉一見鐘情,更或者是......

尤清音在心裡悄悄想:那個人,真的敢贏王爺嗎?

耳朵邊藍蕊的聲音還在響,尤清音聽見她說話,說若是想看春日宴,她有門路可以偷偷去看。

尤清音狐疑看她,卻聽她嗤笑一聲道:“宮裡處處嚴處處漏,清思殿連著毬場,那麼大片地方,想去看看有什麼難的?”

尤清音心裡還是有些猶豫,一是擔憂自己跑出去,阿姐一人在房中不安心,二是......

她在想,若是這一回,衛勉沒有上場呢?

能上春日宴毬場的都是王公貴族,衛勉再有前途,現下也不過隻是龍武軍司戈,正八品下的官階,照理來說是上不了馬球場的。

阿姐見他那一次,是他恰好被幽王點到上場。這一回,還會有這種巧合嗎?

巧合這種事兒,誰也說不準。可若是因著害怕沒有便放棄,那巧合即便發生,也算不得巧合了。

而是,錯過。

入夜,尤清音服侍阿姐用過湯藥,又陪她在床前說了一小會兒話,等摸著阿姐身子在湯藥作用下漸漸暖了一點,才出去讓藍蕊幫自己提了桶熱水到臥房,跟著又端了一盆涼水放在旁邊,隻倒了一點點涼水混在熱水裡,取了帕子泡進去。

那水桶老沉,藍蕊累的直不起腰,扶著腰看她動作,大為震驚:“這可是剛剛燒開的水,你隻放這麼點涼水,燙壞了娘子怎麼辦?”

阿姐如今病況,尤清音不曾講給藍蕊聽,聽她這話忙笑著趕她出去:“姐姐放心吧,我一會兒就把這涼水都加進去。”

春日夜短,尤清音替阿姐擦身子的動作比之前快了不少,一來是想著早些擦完,能讓阿姐多睡會兒。

二來則是......

也是因著近日用水越來越燙,她吃疼又不敢表露,隻能動作麻利快些擦完。

俞思體麵,有尤清音每日替她擦拭身體,即便病中也一直乾乾淨淨。隻是不能常洗頭,每隔幾日,尤清音才敢用泡了薑片的溫水替她洗一回。

等到擦完上半身,尤清音十根手指都已燙紅,捏著帕子低頭去洗,忽聽阿姐開口,聲音很小,“明日,幫我穿上那身衣裳吧。”

尤清音手在水裡,正被燙的齜牙咧嘴,聽阿姐說話,鬆了帕子攥緊手抬頭看她,說話帶了點咬牙切齒:“阿姐是、是說哪件衣裳?”

俞思的目光看向衣箱,尤清音領會,“是阿姐入宮那身衣裳?”

俞思微微點頭,想笑卻沒笑出來。尤清音應下,從熱水裡撈出帕子,十根手指彈跳著將水擰乾,整隻手像被火燒的豬蹄。

帕子滾燙,貼到俞思身上卻像失了溫度,都不能將她嬌嫩單薄的皮膚燙紅。尤清音的手隔著帕子,在她過分纖細的腿上撫過,落在膝上時,掌心已能將她骨節形狀清晰感知。

心裡有話,卻怕一開口就會落淚。尤清音抿唇,沉默地將她雙腿擦拭乾淨。桶裡燙水慢慢涼下去,尤清音將帕子丟進去,替阿姐蓋好被子,起身正要鬆了銀鉤放下床幃,卻聽阿姐說了話。

她聲音太輕,尤清音跪下去貼近她。

俞思氣聲:“明日,是春日宴。”

“是,明日便是春日宴。”

這場宮宴,行雲閣不在受邀之列。想來整座後宮,也隻有行雲閣被落下了。

“阿音。”

聽見阿姐喚自己,尤清音忙應她:“阿姐想說什麼?”

她的耳朵貼在俞思唇邊,聽她慢慢說話。

俞思仰麵躺在床上,一句話就用儘了力氣:“明日,去後苑替、替我摘一株花吧。”

心裡一時堵得慌,像被人拔去喉舌,痛與乾涸襲來,讓她不能言語。

半晌,尤清音才擠出個笑:“阿姐放心,我定把後院最好看的花挖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