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1 / 1)

月下聽瀾 春風渡人 3988 字 4個月前

顧醫師感歎道:“他也過得太磕磣了些,你這當姐姐的,不稱職。”少年腳踝上明晃晃的鐐銬,險些讓他以為阿蘭姑娘劫獄去了。仔細檢查才鬆了口氣,少年的衣物並不是囚服,而是出自鎮西邊的彩衣閣,他家大兒子也有一身一樣的,約莫是三年前的款式。

少年腳後跟,左右各有一道猙獰的疤痕,是被人挑斷了腳筋,除非尋到極其珍貴的藥材與專治經脈的醫師,細細將養,否則無法續上。少年本就受了風寒,再加上今日這場大雪,寒疾入了肺腑,恐怕以後要終日與藥物相伴。

桑瀾自然沒錯過顧醫師憂心的表情:“老顧,儘管治,銀子不夠,我回去取。藥材不夠,你給我圖紙,我去尋。隻有一條,無論如何,請您務必,儘全力救他,最好是彆落下病根。”

她的話語,極為認真。顧醫師扶著椅子起身,摸向少年的脈搏,再問:“他是到底是你什麼人?”

“弟弟。”

“他與你不像,不是親弟弟吧。”

“老顧,你隻管說讓我找什麼藥。”

“阿蘭。”顧醫師念著今日她救自家老婆子的情誼,斟酌著開口,“老夫與你說實話,他的雙腳,我治不了。他的寒疾深入肺腑,若想根治,天亮前,需得尋來黑節草,此草長在鎮外的山崖上。既然他不是你的親弟弟,沒有重要到那個份上,老夫勸你還是彆去了。你今日送他來醫館,已經是救他一命。”

桑瀾從小性子倔,她像養菜包一樣養了少年三年,旁人想要他的命,得問先過她桑瀾同不同意:“老顧,事出緊急,我不得已帶他來此求診。今夜,勞煩您多多照顧他。”她起身拿起一側的草本集冊,雙手遞給顧醫師。

顧醫師說完就想抽自己的嘴,但事關一個人的性命,他找到黑節草那一頁,撕下來:“老夫雖然年紀大,還是有兩把刷子在身上的。”

“多謝。”桑瀾收起,揣入懷中,拿起沾了雪的大氅,匆匆奔向雪夜中。顧醫師切了一片人參,含在舌頭底下,心裡盼著她平安歸來。

萬家燈火,桑瀾在屋頂上飛奔。以周老婆子的習慣,今夜她定不會回彆院,但桑瀾需要將門窗都鎖住,以防周老婆子發現少年消失。

彆院的門依舊從外麵鎖上,桑瀾輕輕落地,拾起地上斷裂的鐵鏈,一道男聲從上方傳來:“姑娘,深夜來此,是來尋人的嗎?”來人的殺氣震起一層雪,桑瀾還未來得及作答,隻見一道劍光閃過。桑瀾以鐵鏈為棍,兩手掐住兩端,扛下了砍來的長劍。

來人身姿健碩、寬肩窄腰,雪白發絲在月下飛舞,他鮮紅的唇瓣微微彎起,聲音慵懶:“怎麼,姑娘是個啞巴,不會說話?”他執劍的力道自上而下,壓得桑瀾的腰,彎了一寸又一寸。

鐵鏈在劍端摩擦出火花,桑瀾索性就地一滾,朝牆頭躍去,卻被白發少年捉住腳踝,整個人跌落在地。白發少年順勢將她按在地上,雙腿跨坐在其後腰上,從其身後鎖住雙手,長劍沒入她的肩骨。

白發拂過少年滿含冷意的眉眼,他居高臨下地望著身下之人:“說,你是誰派來的?”

臉頰貼著冰冷的雪地,凍得人快失了神誌,桑瀾從未見過如此凶悍的對手,肩頭的劇痛讓她額頭不斷沁出冷汗,咬著牙回道:“沒人,派我來。”

“撒謊。”白發少年長劍一擰,桑瀾當即痛吟一聲,心裡咒罵著背後的瘋子。今日為了救書呆子,她用了大半的內力,大半宿都沒合眼,再遇上這麼個煞星,真是倒了八輩子血黴。她閉上眼,冷靜思考應對之策。

身下之人久久沒有動靜,白發少年目光略過她頸後一顆紅痣,起身拔劍,帶出的鮮血灑了一地,腳尖勾住她的肩膀,將其翻轉過來。

“死了?”

桑瀾猛然睜眼,一掌拍向白發少年的小腿,白發少年被這一掌拍得踉蹌。趁此時機,桑瀾爬起身,捂著肩頭飛蹬上牆,消失在了雪夜裡。

白發少年望向她消失的方向,嘶了一聲:“嘶,帶麵具的小貓兒撓人真疼,身上帶著藥味,這鎮上好像隻有一家醫館吧。”

藍衣少女在雪地上踉蹌著前行,直到確認身後沒有追蹤的氣息,這才回到了住所。床頭的小窩空著,菜包怕是沒見著她人,跑出去野了。她脫下衣衫,咬著牙為自己包紮了傷口,再服下一粒藥丸。

約莫天亮時分,醫館後院的敲門聲再度響起。

顧醫師披著大衣去開門。桑瀾抱著草筐,用竹棍支撐著身子,發絲散亂,雙手雙頰處均有擦傷,聽她淩亂的氣息也能猜到尋藥的過程很是艱難。顧醫師接過籮筐,將她扶了進來。兩人剛跨入門檻,桑瀾再也支撐不住自己,一頭栽了下去。

顧醫師與劉婆婆合力將其抱上床,劉婆婆摸到她身上熱乎乎的血,手指發顫:“老顧,有血。”顧醫師更想抽自己的嘴,為何要多說那幾句話,這傻孩子。

屋外大雪積了半人高,醫館外掛著“今日有事外出”的牌子,兩個人老人輪流休息,守著兩個少年三天三夜,就連大兒媳婦送飯來,也隻讓她從後門遞進來,送了就離開。

桑瀾醒來後第一件事,先摸到自己臉,上麵的麵具完好無損。

“你醒了。”顧醫師半眯著眼,眼皮早就睜不開了,“他無事了,每日服藥即可,方子與藥材在桌上,你自取便是,老夫可熬不住了。”他與老妻互相扶持起身,不忘叮囑桑瀾,“仔細你的傷口,雖說你有一身本事,但命隻有一條,多為自己考慮考慮。”他還沒老眼昏花到分不清阿蘭姑娘肩頭是兵器所傷。

桑瀾撐著身子起身行禮:“多謝顧醫師與劉婆婆,我這就帶他離去。昨日,隻當我姐弟二人不曾來過。”

見她要走,還要帶人走,顧醫師的瞌睡又被桑瀾嚇沒了:“你如何能下得了床。”

“二老救了我,於我有大恩,我不能將禍事帶給二老。”她利落的起身讓顧醫師與妻子鬆了口氣。

“等等。阿蘭,有人在打聽你的消息。”顧醫師叫住了她,“說是京城的貴人,咱們都沒說。”

“顧醫師,劉婆婆,你們從未見過我。”

月光下,桑瀾將少年背回自己的小院。

剛將少年安置好,一道黑影從房梁處跳了下來。

喵。

月色下,一隻肥胖的三花貓對著桑瀾嗷嗷地發了一通脾氣,桑瀾撓著它伸手下巴道:“菜包,我錯啦,我不應該這麼晚回家的,這就給你取小魚乾啊。”

鑰匙插入櫃門,桑瀾拉開櫃門,撲麵而來的魚腥味,一排魚乾,從小到大,整整齊齊地掛了一排。

菜包從桑瀾的懷中擠了出來,走到最大的魚乾麵前,伸出爪子推了推,轉頭看向桑瀾,頗有一副你供大爺我吃好喝好,大爺就不跟你計較。

桑瀾對此習以為常,她取下來,菜包順嘴叼住,生怕她後悔。但菜包沒扒拉兩口,就弓起了身子,渾身毛發樹立,衝桑瀾身後發出警告聲。

“小野貓,你養的貓兒好聰明,從哪得來的?”

熟悉的氣息讓桑瀾眉頭一緊,他追來了。

白發少年從房梁上跳下來,坐到床頭:“小野貓兒,你身上有股藥味。”

桑瀾明白,這是在說她如何暴露的行蹤。

白發少年伸手摸向書呆子的脖頸:“他是你什麼人?小情郎麼?”

“放開他。”桑瀾拍了拍菜包,它叼起魚乾,識相地鑽進桑瀾為它單獨修建的地道,一溜煙兒地跑沒了影,“他死,你也死。”她拿出掛在魚乾身後的短刃。

白發少年鬆了手:“姑娘,我開個玩笑罷了,你彆當真。”

“置人於死地,也是玩笑?”

“他姓慕容,名蓮笙。我是他表哥,衛安晏。我姑姑去世後,姑父來信說蓮笙身體不好,送到鄉下莊子養病去了。我回家沒見到他人,所以特意來此地尋他。”

桑瀾與少年相處的三年間,少年始終不肯告知自己的真實姓名,每每問起,他苦笑不答。她第一次知曉了少年的名字,慕容蓮笙。

桑瀾沒忍住,替蓮笙質問道:“真有你這門親戚,他何至於活的不如一條狗。”

“狗?”,衛安晏臉色一沉,“你什麼意思?”

兩人爭執聲吵醒了床上的人,“阿蘭姐姐。”慕容蓮笙從噩夢中驚醒,睜眼看見白發少年,雙眼眨了眨,嘶啞的聲音帶著些疑惑、欣喜,“表哥?”他隻說了兩句話,又昏睡了過去。

衛安晏衝桑瀾一挑眉:“他叫我表哥。”

“他還叫我姐姐呢。這位表哥,信呢?”見他雙眼茫然,桑瀾雙手一攤,“這三年來,他托我往鎮外送信,一年不下二十封,你可曾收到過一封。”慕容蓮笙剛剛喚白發少年的語氣,顯然是沒有防備的,這足以證明他們是相識的,甚至關係要好。但真有那麼好,他何苦被人折磨至此。名為衛安晏的白發少年,所言不虛。但肩頭尚未愈合的傷口提醒著桑瀾,此人不是個善茬。

“我確實不知。”

“這位表哥,我初到玉溪鎮,撞見他被一人用刀挑斷腳筋,那人還命婆子用鐵鏈拴住他。用鐵鏈拴住一個瘸子,何其可笑。”桑瀾緊緊盯著衛安晏的臉,他的雙眸陰沉得能滴出水來,“婆子一日隻給他吃一頓剩菜,若是想不起來,就不給他吃飯。生病無藥可治,天冷無衣可添。挑斷他腳筋的人,每月都會帶下人來院中尋酒作樂,用鞭子抽打他,讓他在院中爬。”

桑瀾窺見他眼尾逐漸顯露的泛紅,看來是真不知情。

衛安晏反過來質問桑瀾:“你為何不帶他走?”

“你以為我不想嗎?他不肯走,他說他要在這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