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士哥哥給我糖吃,那糖可好吃了,我吃了一口分給他吃,他也吃了一口。道士哥哥真好,不像他們隻會扔我石頭。”二傻子冷哼一聲,又道:“討厭他們!”
“沒了?”封靈籟聽了他幾句無關緊要的話,心有不甘,繼續追問:“那道士哥哥為何給你糖吃?他有沒有說來這做甚的?”
二傻子將吃完的糖葫蘆木簽折斷,隨手扔在地上,抬手抹了抹滿是糖霜的嘴唇:“有啊,道士哥哥說我人好,就給我糖吃。他還問我村中誰是長舌婦。”
“你知道道士哥哥說的長舌婦是甚麼嗎?”他歪頭問道。
二傻子眸中無任何欲念,如同乾淨澄明的湖泊。
封靈籟望著他一臉天真無邪,心中不禁生出幾分惋惜之情來,世間雜事紛紛,唯餘兒童尚有幾分純真。瞧他年歲,想來也快及冠,若不是癡傻,也不會過得如此辛苦。
她轉念一想,他歲歲如兒童,除了受些身體發膚之痛,便再無其他心痛,倒也算得是好事。
二傻子見她隻盯著自己,並不言語,又往前湊近問道:“答不上來嗎?”
封靈籟被他這一舉動,驚得往後跌去,她回過神,迅速起身,輕拍去身上灰塵:“說彆人壞話的人便叫作長舌婦。”
二傻子一臉恍然大悟,又道:“你真聰明,我也要像你一樣!”
封靈籟繼續問道:“那你如何回他的?”
“不知道!道士哥哥又給了我一顆糖,他拍了拍我的腦袋就走了。”
言罷,二傻子將瘋道士先前如何拍他腦袋的樣子學給封靈籟瞧,“你看,道士哥哥就是這般拍我腦袋的。”
他自己拍完腦袋,又倏地把腦袋往封靈籟麵前伸:“你也拍拍我腦袋。”
封靈籟望著伸在眼前的腦袋頂上,雜亂又汙垢的頭發糾纏一起,分不出長短、粗細,皮屑似雪堆在發間。油膩膩的發絲好似能滴下油來,她不禁往後退去一步,心中暗想:瘋道士不虧是瘋道士,換一般人可下不去手拍這樣的發頂。
她婉言謝絕:“不必了,明日這個時辰我送你三根糖葫蘆。”
可二傻子仍舊不依不饒,非讓她拍他的發頂,可這樣的發頂,常人是下不了手的,何況她素日最愛潔淨,更是不可能會去拍的。
二傻子執拗,封靈籟不願。於是,二人你追我趕的從村口跑至了村中心的壩子上。
“無名姑娘,你是在與二傻子玩遊戲嗎?”
封靈籟對二傻子喝道:“停下來!”
二傻子聞聲,立即停住。
她轉過頭,便見莫大娘家的女兒,林墨娘正背著一捆柴禾,有些費力地立在她們五尺遠的地方。
二傻子突然一聲驚叫,在原地蹦跳起來:“是你!是你!我記起來啦!是你!”
封靈籟與林墨娘聞言,皆是疑惑不解,兩人整齊劃一地望著不知為何激動的二傻子。
二傻子陡然間便奔至林墨娘身前,圍著她來來回回轉了幾圈,厲聲指著她道:“道士哥哥也問過你村中長舌婦!”
封靈籟倏地扭頭盯著林墨娘,臉上神情未變,心中卻有了計較。
林墨娘聞言,臉色一變,猛地伸手拍打二傻子指著她的手指,“傻子!你胡言亂語甚麼!快回你的村口去罷,小心鐵柱他們又來打你!”
鐵柱一夥同小曲一般大,慣常最愛欺負二傻子,從小便調皮搗蛋,除了不犯太大的事,村中百姓皆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村中許多年輕力壯的男子,皆外出務工或闖蕩江湖去了,隻留下這些還未長大的孩子,故此村民們也頗為溺愛他們。
二傻子似被打怕了,一聽林墨娘搬出鐵柱,立即抱頭鼠竄地奔回自己的地盤——村口,嘴裡吱哇亂叫:“彆打我,彆打我!我認輸!”
沒了二傻子的亂叫聲,壩子上也恢複了安靜。
林墨娘瞟了一眼封靈籟,見她神色如常,也不知她起沒起疑心,她顛了顛背上的柴禾,微笑道:“姑娘,聽聞近日村中不太平,若無事便不要外出了。我娘還在等著我的柴禾做飯,我便先走了。”
言罷,林墨娘快步離去。
封靈籟轉身,目光隨林墨娘而去,瞧她一臉做賊心虛樣,她便知割舌這事定與她有關。
她猝然問道:“你見過瘋道士?”
林墨娘聞言,腳步微滯,一瞬又繼續快步離去,這回步子邁得更大。背上的柴禾竟被她的速度帶得抖動起來。
封靈籟三步並一步的追趕上去,擋在了林墨娘身前,嬉笑道:“姑娘走這麼快做甚?莫不是做賊心虛?”
被說中心事,林墨娘厲聲狡辯道:“沒有!你莫亂說!你讓開,我要回家!”
“急甚麼?我問你些事,你如實回答便好,若虛言假話騙我,我便把你吊在這顆樹上。”封靈籟恐嚇道。
“你!你!”
“你甚麼你!我問你答,我這人向來說一不二,你大可試一試。”
林墨娘初見封靈籟時,隻覺她溫婉動人,一看便是容易被人欺負的。可今日,她的所言所語卻是讓她大大改觀,這哪是任人欺淩的菟絲子,簡直是凶神惡煞的霸王花!
她前幾日便聽聞,張大娘被割舌,還是封靈籟去替他們抓的人,人人居家自危,隻有她敢逞英雄。她這般藝高人膽大,偏生長了一副弱柳扶風的樣貌,真是會騙人!
林墨娘低頭盯著自己的鞋尖不語。
封靈籟見她屈服,又瞧她背上的柴禾挺重,便伸手想替她解下來休息。
林墨娘哪知她的用意,見她伸手便以為要打她,害怕的連忙抬手抵擋:“彆打我,我會如實回答。”
封靈籟:“……”
她有這麼可怕嗎?
伸出的手就這麼尷尬地懸停在半空,她虛握了握空氣,便收回了想幫忙的手。
“我倒也沒這麼不講理,我隻是見你背這麼重的柴禾,想替你解下來休息一會兒。”她解釋道。
“不用了,你問罷,問完了我好快些回去,不然我娘會擔心的。”
林墨娘不願,她也不再勉強,反正累得又不是她,“你何時見到的瘋道士?”
“前幾日,我摘了些野菜去集市上賣,回來時他正在村口與二傻子玩。”
“他問你了些甚麼問題?”
“他隻問了我一個問題,他問我村裡可有長舌婦。”
“你如何回答的?”
“我…我說有。”
“後來呢?”
“他問我叫何名,住何處。”
“你說了誰?”
“我……”林墨娘支支吾吾不答。
封靈籟也不急,而是盯著她的眼睛,緩緩道:“是不是有陳鐵牛的娘子、獵戶張老三家娘子,還有趙生娘?”
林墨娘咬著嘴唇,點了點頭。
“除了這幾位,還有誰?”
“沒…沒了。”
封靈籟不信:“真沒了?你要想清楚,此時如實告知我,便還能止損。”
林墨娘刷的一下,把背上的柴禾扔在地上,怒目圓睜地盯著封靈籟,聲音哽咽道:“沒了!沒了!我隻說了她們三人!誰叫她們總說我們母女,她們總是聚在一起編排我娘。寡婦就有錯嗎?我娘失去丈夫便是罪大惡極嗎?我娘打扮好看些這也錯了嗎?”
“這世間哪條法律規定了,寡婦不能打扮?沒了丈夫的寡婦便也要跟著去死嗎?趙生娘也是寡婦,她憑甚麼要同她人一起詆毀我娘?她們天天說這家長道那家短,難道這還不叫長舌婦?”
說到激動處,眼淚如潮水般從眼眶中湧出,她對封靈籟譏諷道:“你這麼幫她們,當真是有眼無珠!你還不知道罷,她們在私底下可是編排過你與戚大夫的,也無數次的詆毀過你!”
封靈籟蹙起秀眉,“可你幾句話便害她們丟了舌頭,若嚴重便會丟了性命!你知不知道你這也是在害人!”
“害人?她們不也是嗎?女子名聲比天大,她們這番作為何嘗不也是在害人呢?”
封靈籟無奈地歎了一口氣。
“無名姑娘!你快去張大叔家看看,他們……”趙生不知何時已站在了林墨娘的身後。
林墨娘聽見趙生的聲音,身形一頓,她低頭把丟在地上的柴禾背上背,一言不發地疾步離去。
封靈籟聽趙生話中焦急,心中也有所猜測,此時也顧不上離去的林墨娘,她健步如飛般往張老三家趕。
趙生麵無表情地盯著林墨娘遠去的背影,一片綠葉悄然飄落於他頭頂,他抬手將綠葉取下,五指攥緊綠葉揉搓一會兒,又鬆開手指。
破碎不堪的綠葉從他的五指間掉落在地,綠葉的汁液沾滿了他的指間和手心,他隨意地在衣上擦了擦,便慢慢悠悠地離去。
*
封靈籟趕到張老三家院外,一群人圍在他家大門前,神色驚恐地竊竊私語。
張麻子:“青天白日啊,這歹人竟也敢下手。”
“是啊,還說張老三家娘子逃過一劫,沒想到竟雙雙殞命。”
“雙雙殞命”四個大字像一記重錘,錘在了封靈籟的頭上,她忽感眼前漆黑,身體也麻木不動。
她眼神渙散,茫離地剝開圍觀的人群,步伐沉重地一步一步邁進張老三家院裡。
她已經聽不見圍觀人群如蜂、如蠅的聲音。進入院中,兩條昨日還領著她們尋找瘋道士的獵犬,嘴正大喇喇地敞開,舌頭已然不見。身上血肉似被重物擊打成了肉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