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玉嶂見她杯中已空,兀自又添了茶水進去:“下回我給你泡花茶罷,聽聞村外市集之上新開了一家賣花茶的鋪子,趕明我買些回來。”
封靈籟嗯了一聲,左手伏在桌上,頭枕左臂,歪頭盯著茶杯,屈指不時地輕敲杯壁,悶悶不樂道:“他們不願再找那割舌凶手,隻是不忍連累無辜。可是世間之事,有仇報仇,有恩報恩,怎能平白無故讓人欺辱去!”
說及此處,她心下堅定,遂然坐直了身子,目光炯炯地望著戚玉嶂:“此仇不報非君子,我定要替陳大娘她們將割舌凶手活捉!讓他也嘗嘗被人割舌的滋味!”
話出口,封靈籟又一瞬後悔不該當著戚玉嶂的麵說,她怕戚玉嶂會覺得她惡毒凶狠,故此厭惡她。
戚玉嶂聞她凶狠言語,臉上神色未曾變化,他心中是偏向她的。江湖中的怨報相了,本就是稀鬆平常之事,更何況那瘋道士先起害人之心,封靈籟不過是為民除害,一報還一報罷了。
封靈籟見戚玉嶂愣愣地盯著她並不接話,心中忽地升起一股煩躁之意來。
“戚玉嶂,你覺得我此言惡毒嗎?”
戚玉嶂衝她笑了笑:“為何要如此想?你端的是為民除害,懲殲除惡,此乃善舉,又算得了甚麼惡毒?我們此為,不過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而已,至於抓割舌凶手之事,我定會幫你的。”
言罷,夜至四更,戚玉嶂拉起仍坐在凳上的封靈籟,兩人一路出了正廳,秉燭而行。屋外漆黑一片,掌中火燭的微光將兩人籠罩其中,暗夜雙行,孤燈對影。
行至封靈籟的屋前,戚玉嶂替她推開門扉,回首璀然一笑:“今夜好生睡一覺,明日見。”
“明日見。”
豎日,鳥鳴清脆,梨香滿院。
封靈籟站在院中,仰頭闔目迎著日光,愜意地舒展腰身。院中梨香陣陣,輕嗅幾下,便覺心神舒暢。
她睜開眼,抬手接住飄落的梨花,一陣清風襲來,掌中梨花又隨風而去,似蘆葦飄絮,與風纏綿不休,又似心有所定,棄風而落於塵土之上。
除了她們院中梨花還在久開不敗,其餘處的梨花早已隨時光凋零,她心中甚是好奇戚玉嶂是如何栽種這些梨樹的,竟能讓它趨近夏日而不敗。
“喲,起來了。”一清早外出的戚玉嶂此時回來,推門而入,便見身著黛色長裙的封靈籟立於梨樹下,梨花似雪落她滿身,倒是應了那句:黛色浮白玉,霜青含煙霞。
封靈籟聞聲回首望來,卻見戚玉嶂已至她跟前,兩人不過三尺之距,她正欲開口,眼前光亮刹那灰暗又複明。她莫有來的往後退去一步。
戚玉嶂見狀,心中不禁生出一絲懊惱,恐是先前舉動唐突了她。他緊張地將手指捏住的梨花,攤開至掌中伸給她看:“我見這梨花落你發間,一時情急,便想著替你取下,若有冒犯之處,還望海涵。”
言罷,他收起掌中梨花,朝封靈籟拱手賠禮。
封靈籟得他解釋,心中困惑瞬間煙消雲散。她望著戚玉嶂那誠摯的眼神,嘴角不由自主地勾起一抹溫柔的笑意:“無礙,我…隻是有些不習慣,不過,多謝你呀。”
“我去廂房瞧瞧兩位大娘傷勢如何了。”
戚玉嶂靜默原地,神色不明地久望著封靈籟離去的背影。
又一清風起,梨花帶香從他眼前飄落,他伸手將其接住,掌中兩朵潔白無瑕的梨花靜靜地躺在手心。他盯看了好一會兒,才低聲笑了起來,輕吹一口氣,兩朵梨花纏綿而落。
出來給兩位大娘熬藥的小曲,見自家師父正癡呆地盯著地麵笑個不停,活像中了邪。他滿臉擔憂地奔至師父麵前:“師父,你變傻子了嗎?”
戚玉嶂聞聲,停止了發笑,但臉上笑意仍是不減:“我看起來很像傻子?”
小曲認真地點點頭:“是呀,尤其莫名其妙對著地麵笑,我經常見村口的二傻子也是同師父先前那般。”
戚玉嶂也不生氣,他拍了拍小曲的肩膀,語重心長道:“人笑是因開心,師父現下很開心。村口二傻子笑也因開心,人生短暫,苦難總是多過順意,能笑為何不去笑,隻要心中喜悅,想何時笑便何時笑,想如何笑便如何笑,莫聽他人言。”
“可是,學堂的夫子說,與他人不同便是異類啊。”
“那你又怎知同流合汙不是異類呢?”
小曲聽得有些發懵,他啊了一聲,小聲道:“那我明日去問問夫子,看他如何說。”
“彆想啦,人要糊塗些才過得幸福,師父買了綠豆糕,快來嘗嘗。”戚玉嶂邊往正廳走,邊說道。
*
封靈籟看過兩位大娘,見她們已無性命之憂,心中稍安。隻是大娘受驚甚重,戚玉嶂便留她們多待幾日,他這裡人多,也能更好地照料兩位大娘。
用過午飯後,封靈籟將昨日對付瘋道士的尖刀往衣襟一藏,便出門去了。
瘋道士害人不淺,她還是要儘早將其捉住。她們雖有意隱瞞,可昨夜來幫忙的大哥、大叔們得知消息後,便說與了家中親人聽,雖是好心,可一傳十,十傳百,村中便人人都曉得了。現下村裡,人人都惶恐不安,生怕哪日被割舌的會是自己,甚至有幾戶人家還連夜搬離。
封靈籟在村裡走了一圈,除了河邊伶仃幾位姑娘在漿洗衣裳,便無人在外,就連平常愛在村口話家長的幾位大娘,也不敢出門了。
封靈籟走回村口,在一顆老樹下坐著休息,慣常在村口徘徊的二傻子見村口難得有人,便傻笑著慢慢靠近。
封靈籟望著逐漸靠近她的二傻子,回想起了戚玉嶂的話,他說,每個村子都會有個守村人,而這個守村人與常人不同,或癡傻、或殘缺、或瘋癲。他們與常人不同,是天神賜予他們的福分,也是他們的責任,他們從出生起,便為了守護自己的村子而活。
他們在,村子便在。若哪日在村口不見守村人了,那這村子也要跟著守村人消亡。
反正她是不信這番言論的,尤其所謂的天神。守村人,不過是編出來欺騙人的把戲而已。所謂的守村人,為何隻有癡傻、瘋癲或是殘缺的人來當呢?隻因這樣的人,他的父母會以他為恥,心狠的,剛出生便丟棄,心軟的,等養得大些了,才趕他出門,讓其自生自滅。
守村人都是被常人所不容,村中無家可歸,村外亦是,他隻能徘徊於村口,離家不近亦不遠。就算往後死了,也能落葉歸根。
二傻子不知是被人打怕了,還是心中尚有清明,他在距離封靈籟五尺遠的地方停了下來。
他怯生生地伸出手心,口中涎水順著嘴角滴落:“糖,糖糖。”
封靈籟一愣,隨即回神:“我沒糖。”
二傻子似沒聽懂,仍是不停喊道:“糖,我要糖,給我糖糖。”
她無奈,隻能再次重複:“我沒糖啊,給不了你。”
這回,二傻子聽懂了,哇的一聲,跌坐在地上,哭喊道:“我要糖!我要糖!”
封靈籟被二傻子突如其來的舉動,驚得站起了身,她上前幾步想拉二傻子起來,可二傻子看著瘦骨嶙峋,實則重如千金一般,根本拉不起分毫。
正當她焦頭爛額,幾番想棄他於不顧時,偏巧扭頭瞧見了趙生正拎著一串糖葫蘆從村外回來。
趙生此時也瞧見了她與二傻子,他連忙上前:“無名姑娘,你怎在此?”
二傻子見趙生手中正巧拿著糖葫蘆,猛地從地上竄起,一把奪過了他的糖葫蘆。
趙生與封靈籟大驚。
“這是我買給我娘親的,你還我!”
趙生欲搶回糖葫蘆,卻不想二傻子剛奪下,便伸出舌頭將糖葫蘆舔了個遍。
見此情形,趙生隻能憤憤拂袖而去。
二傻子才不管趙生生不生氣,自己倒是吃得頗為開心。
他吃掉一個山楂,抬頭見封靈籟目光灼灼地盯著他,他以為她想吃,便大方地把糖葫蘆遞向她:“給你吃罷。”
封靈籟瘋狂擺手,語氣頗為嫌棄:“不了,不了,你自己吃罷。”
“很好吃的,甜甜的。”二傻子說著,又往前遞了遞。
“你吃罷,我不吃。”
“為何不吃?”
封靈籟也不管他明不明白,兀自苦口婆心地勸道:“雖說你是好意,可是這番舉動會讓人覺得唐突,下回不要把自己食過的東西再給旁人了,好嗎?”
二傻子隻知她不肯吃,冷哼一聲,便轉過身去:“你是壞人!還是道士哥哥好,他肯吃我的糖。”
封靈籟聞言,心房猛跳,聲音不自覺地升高:“甚麼道士哥哥?你在哪見到的?長何模樣?”
二傻子又吃掉一個山楂,嘟嘟囔囔道:“不告訴你!”
她麵對二傻子蹲下,朝他慈祥一笑,循循善誘:“你告訴我,我再買一根糖葫蘆給你,好不好?”
二傻子眼睛一亮,伸出三根沾滿汙泥的手指比劃道:“我要三根!”
“可以。”
二傻子嘿嘿一笑:“那我可以告訴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