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生的聲音帶著幾分顫抖,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中擠出來的,充滿了無儘的恐懼與絕望。
封靈籟與陳大叔對視一眼,彼此的眼中都閃過一抹複雜之色。
夜色漸濃,山間的風帶著幾分寒意,吹得三人衣袂飄飄。
遠處的燈火在趙生一番神鬼之言下,竟也變得飄虛詭異起來,白日裡的重山疊嶂到了夜裡,如同山鬼顯現,農舍裡溢出來的燈火,此刻就像山鬼的眼睛。
在心理與環境的雙重壓力下,趙生終於崩潰,他蹲下身子,雙手捂著臉,淚水從指縫中流出,如同斷線的珠子一顆一顆的滑落在院中地麵上。
滾燙的淚水將灰泥地麵燙出了一朵黑色的花,越來越多的黑花在院中綻放。
封靈籟輕歎一聲,她對於鬼怪之事從不相信,她隻信事在人為,害人於無聲無息,隻能證明此人武功卓絕。但眼前趙生的遭遇,卻讓她心生憐憫。
“趙生,這世間沒有鬼神。好事、壞事、怪事、奇事皆為人為,隻不過有的人能力卓絕,做出來的事便讓人匪夷所思,而有的人能力平平,故而做的事也就如同他一般,平平無奇。”封靈籟語氣雖柔和卻有一股不容置疑在。
趙生抬頭,目光空洞的望著封靈籟手中端著的燭火。
那燭火連同封靈籟的言語像一道熾熱燃燒的火焰,一路高歌猛進地竄進他的腦海、心裡,將那些恐怖、荒唐而又詭異的想法、情緒全部焚燒殆儘。
他看見了恐懼背後的真相——未知。
是啊,他為什麼要相信那些怪力亂神的事情呢?若真有鬼便會有神,若真有神,那天下蒼生又為何陷入苦難不得解脫呢?
他們一家本是東安國墨陽城的百姓,三口之家雖算不得富裕可也幸福美滿。
三年前,墨陽城開始大肆征兵,他的父親被強征入了軍,那時他才十三歲,母親日日於寺廟中求神拜佛,祈求諸神保佑父親。可是一年後,她們卻等來了父親戰死沙場的消息,他們的撫恤金本有二十兩白銀,卻被官員貪汙,最後發放給她們的隻有三百文錢。
母親痛苦過後,便是連夜帶著他四處逃難,他日漸長大,母親害怕會像失去父親一樣失去他。於是,她們走了很遠很遠的路,吃了很多很多的苦,才來到這裡。
這裡的人很好、山好、水好,沒有壓榨百姓的官吏、沒有肆意欺淩百姓的官兵、沒有窮凶極惡的歹徒。
他和母親都以為她們能夠有新的開始,新的生活,能夠忘記腐壞的朝廷帶給她們的苦難。可是,一貫溫柔的母親、不管在哪裡都會去寺廟燒香的母親,卻在今夜被人割了舌,天上萬般諸神受了他母親供奉的香火,卻沒有庇護她。
世間若真的有神,為何不來庇護他們的信徒呢?世間若真的有鬼,為何不去害那些為禍人間的壞人呢?
趙生抬手狠狠地抹掉臉上的鼻涕眼淚,心中的憤恨像野草般瘋長,他抬頭,血絲爬滿了他的眼白:“對,你說的對!這世間沒有神鬼,隻有我們!既然是人,那我便不怕了,他害我娘親於此,我就算豁出這條命去,也要為我娘親報仇!”
他站起身,從牆角拎來一把微微鐵鏽的鐮刀,率先跨進了東廂房。
封靈籟與陳大叔相視一眼,也跟著進了東廂房。
房內,一片狼藉。
本該放置於木桌上的茶壺、水杯全部摔在地上,四分五裂。木桌、椅凳也同樣身首異處,看情形,趙生母親是與割舌的凶手進行過打鬥。
封靈籟在屋子裡轉了一圈,還是沒有獲取到任何線索,她眸光一閃,將視線凝聚在狼藉的地麵上。
她蹲在地上,小心地將碎裂的水壺、茶杯翻開,尋找著可能隱藏的蛛絲馬跡。
微弱的燭光灑在她的臉上,為她平添了幾分堅毅與冷靜。
總算不負她所望,當翻開最後一塊碎片時,碎片邊緣與它覆蓋的地麵上都附著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血跡。
隻是不知是那凶手的,還是趙生母親的。
她稍加思忖一會兒,便輕聲呼喚:“看這裡。”
趙生與陳大叔聞言,紛紛來至封靈籟的身旁,陳大叔皺了皺眉,疑惑道:“不過是一點血跡而已,這能有什麼用?”
封靈籟站起身,望著大喇喇敞開的窗扉笑道:“從何處可以借隻狗來用?”
“借狗做甚?”陳大叔見封靈籟答非所問,更加迷惑不解。
而一旁的趙生年紀輕腦袋靈,他瞬間明白了封靈籟的用意:“我知道,我們可去張叔家借,他是獵戶,養了三四條獵犬。”
“好!事不宜遲,我們即刻就去。”
她把木架上的帕子取了下來,把碎片與地麵上的血跡沾在了帕子上,跟著趙生一路來至張老三家。
張老三前些日子上山抓野味,不小心被一群野狼圍攻,被咬斷了腿,那時戚玉嶂不在,還是她給張老三醫治的,如今也不知他好些了沒。
張老三家離趙生家不算太遠,也就是一裡的路程,她們三人還未靠近張老三家,兩條渾身毛發發黑的獵犬,便從他家竄了出來對著她們狂吠不止。
她們不再繼續前進,獵犬也不再上前,隻是停在距離她們十步遠的地方,凶狠地對著她們狂吠。
陳大叔是怕狗的,他被兩條獵犬這麼一嚇,竟差點暈了過去,幸好趙生察覺他的異樣,將他扶住了。
張老三的娘子聽見犬吠,拎著一根木棍就跑了出來,見封靈籟三人僵硬地立在她家五尺遠的地方不動,心中有一瞬的茫然。
封靈籟三人就這樣與張老三娘子大眼瞪小眼地對望著。
封靈籟有些尷尬地高聲喊道:“張娘子,我們有事相求,可否讓我們進屋詳談?”
張老三的娘子這才回過神來,她忙放下手中的木棍,臉上堆起幾分笑意,道:“哎呀,是戚大夫娘子啊,快請進快請進,外頭風大。”
她將兩條獵犬喚回院中,拴在了一顆枯瘦的梨樹旁,旋即轉身迎停在大門前不動的封靈籟三人。
三人跟著張老三娘子路過兩條獵犬前,兩條獵犬通人性,知道她們三人乃客人,沒有惡意,便也不衝著她們吠叫了。隻是依舊警惕地盯著大門,似乎對門外還心存戒備。
三人進了屋,屋內陳設簡單,就是普通農家的樣子。
張老三正躺在床榻上養傷,見來人,立即坐起了身:“娘子,快扶我去椅子上坐著。”
“哎,來了。”
張老三娘子迎著封靈籟三人坐於木桌旁,先給她們各倒了一杯熱茶後,才去床前扶張老三起來。
趙生見張老三娘子扶張老三有些吃力,他放下茶杯上前幫忙。
兩人扶著張老三來至木桌旁坐穩後,張老三娘子挨著張老三坐了下來,趙生也挨坐陳大叔旁。
張老三麵帶微笑,朝封靈籟拱手道:“前些日子多謝戚大夫與您相救,我本想著等腿傷再養得好些了,再去感謝你們二人。”
封靈籟輕輕擺了擺手,眼中帶著幾分柔和之色,“張大哥客氣了。你的腿傷可有好些?”
“好多了好多了,戚大夫醫術高明,這腿啊,估摸著再養個幾日便能下床走動了。”張老三說著,還試著動了動受傷的腿,臉上滿是感激之情。
“那便好”,封靈籟微微點頭,心中也替他感到高興,“張大哥,我便不與你兜圈子了,我們這次來,是想借你幾條獵犬用用。”
張老三聞言,一愣,隨即哈哈大笑道:“我當是啥事呢,原來是這事!沒問題!”轉而對旁邊的娘子道:“娘子,快去把我養的獵犬牽進來。”
張老三娘子聞言,眉眼帶笑,應聲而去,不一會兒,便牽著兩條毛色油亮、身形矯健的獵犬走了進來。這兩條就是先前衝她們吠叫的獵犬,兩條獵犬見到封靈籟等人,也隻是象征性地吠了幾聲,便又安靜地伏在張老三腳邊。
“戚大夫娘子,這些可都是我精心挑選和訓練的獵犬,聰明得很,你們儘管拿去用。”張老三拍著胸脯保證道。
封靈籟感激地看了他一眼,道:“張大哥,真是太謝謝你了。對了,村中儘日不太平,你們在家可要萬分小心。”
割舌這事駭人,她恐如實相告會引起村中恐慌,故而造成不必要的麻煩。於是,她隱晦地提醒張老三兩人。
張老三兩人不明所以:“不太平?村中可是出了何事?”
她見張老三有些激動,連連擺手:“張大哥莫激動,無甚大事,隻是有些雞鳴狗盜之徒而已,我們借獵犬便是想抓住這盜賊而已。”
言罷,她朝陳大叔與趙生使了眼色,兩人立即附和道:“是,我兩家都遭了賊,正巧……”
兩人不知封靈籟姓名,便不知該如何稱呼她,雖說他們都聽家裡人喚封靈籟為戚大夫娘子,可他們都心知肚明,封靈籟與戚大夫看起來並不像夫妻那般,遂然出口的話便也停頓下來。
封靈籟見他二人猶豫,心念一轉,便猜到他們對於如何稱呼她犯了難,她不甚在意道:“喚我無名便好。”
有了封靈籟解圍,陳大叔繼續道:“正巧,無名姑娘會些武功,我們便請她幫我們抓盜賊。”
張老三一臉恍然大悟:“原來如此。”又歎息一聲:“沒有官府管,有利也有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