靶場上的眾人因著這場突如其來的變故,紛紛散去,趕到前方的的曲水流觴席位上,想看那佳成縣主如何收場。
四下偶有人的議論聲,等著明霽扶著重新梳妝打扮後的沈灼華出來時,才算安靜下來。
靶場上的鬨劇早已傳開,李雲蓉從來都是不慌不忙的,聽完奴仆的說辭後,便知道秦樂惹事了,不自覺皺著眉。
“灼華沒事吧?”李雲蓉少有這樣真切關心他人的時候。
沈灼華不語。
明霽腳步微頓,道:“佳成縣主好大的威風,想來是仗著殿下的尊榮。”
他的臉色比平素還要冷淡幾分,能叫人瞧出他此刻心情不佳。
“明大人說笑,秦樂年紀小不懂事。”李雲蓉賠著笑,“若是冒犯了夫人,我定好好責罰……”
“年少的是我夫人。”明霽打斷她。
沈灼華今年不過十八,雖成了親,可算起來依舊是少女的年歲。
明霽深深地看了躲在李雲蓉身後的秦樂一眼:“灼華自小金尊玉貴地養著,身子骨本就弱,縣主這是要謀害我妻的命嗎?”
秦樂被明霽嚇住,臉色青一陣白一陣,眼圈紅著向自己母親求助。
話到了這地步,李雲蓉若還包庇秦樂,隻怕還沒等詩會結束,上書彈劾她的奏章就已經呈至禦書房。
明霽是個不好惹的,沈淨遠更是如此,她此刻站在秦樂這邊,隻怕同皇帝、明霽,沈氏都沒法交代。
未等眾人反應過來,“啪”的一聲,李雲蓉已經伸手打了秦樂一巴掌。
李雲蓉沒收力,秦樂臉上的巴掌印都清晰可見。
她自記事起,就沒受過母親這樣的責罰,心中頓生委屈,哽咽著開口:“阿娘……”
李雲蓉心疼,卻不理會她。
冷聲嗬斥:“逆女!我平日是如何教導你的?快同明大人和灼華道歉!”
秦樂本就是不是性情溫和的人,此刻被打,心中不服,想開口為自己辯解,可奈何李雲蓉的眼神嚇人,乾脆低頭不語。
沈灼華秀麗的臉上依舊沒有什麼表情,冷眼旁觀秦樂的難堪。
李雲蓉聰明一世,怎麼生出這樣蠢笨的女兒。若是暗中為難她便罷了,此時,還有京都裡有頭有臉的一眾同輩人在。
她是沒事,但鬨到這種地步,她如何也不甚重要了。
眾人隻知佳成縣主蠻橫無理,心思歹毒。
其母李雲蓉如何推脫?
雙方僵持不下,秦樂不願低頭。
“殿下手下留情。”沈灼華適時開口:“我不過是受點小傷,無妨的。”
她喚了聲“明霽”,便轉身,拎著裙擺往外頭走,背影纖細挺直。
世人總是偏愛弱勢的那一方,這一招以退為進,不費吹灰之力壞了秦樂的名聲,還給了眾人彈劾李雲蓉的借口。
馬車在錦華堂門前停下時天色已昏暗,沈灼華被崴腳後就有些行動不便,差點又摔了一跤。
桃夭將她扶回了內屋,在床邊坐下。
桃夭一點點將鞋襪褪下,每一寸動作都小心翼翼,生怕弄疼了沈灼華。
腳踝紅腫,在瑩白的肌膚映襯下,尤為凸顯。
桃夭取過一旁的瓷瓶,還未打開,明霽便過來了。
他沒有說話,接過桃夭手中的瓷瓶,坐在榻上。
取出一些藥膏覆在掌心,雙手揉搓,將藥膏勻開後便輕輕握住沈灼華的腳踝,在紅腫處輕輕按壓推拿。
神情專注,沈灼華不自覺被他吸引,在燈火下,清雋的麵容如精心雕刻般。
他像是對待什麼名貴易碎的瓷器一樣,動作輕柔,沉穩安靜。
“下次小心些。”透著光影,明霽的聲音格外清晰地傳入她的耳朵。
沒有沈淨遠一般的興師問罪,隻有關心。
沈灼華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
若是沈淨遠,大概會怪她思慮不周行事莽撞,公然讓李雲蓉下不來台,目的太過明顯,然後便是去祠堂罰跪,靜思己過。
讓她下次思慮更周全些,更讓人抓不住把柄。
“你不覺得是我過於輕敵了嗎?”
明知秦樂不安好心,卻依舊撇下暗衛獨自去會麵。
四目相對。明霽依舊是淡淡的神情,語氣平靜:“非你之過。”
“蠢材猛於奸佞,與你有何乾係?”
沈灼華頓了一下,“多謝。”
明霽放下她的裙擺,將藥罐收好。
“泱泱。”他近乎是笑歎出聲。
極少有人喚她的小名,沈灼華怔然楞住。
明霽喉結微動,柔聲道:“對生人言謝乃禮數,我們已經成親了。”
——
海棠未雨,梨花先雪,一半春休。
彆院書房裡香氣嫋嫋,沈灼華靜坐在軟榻上,手捧一本史冊,垂眸翻閱。
雕花木門“吱呀”一聲被推開,吳淩從外頭疾步而入,作揖行禮。
“姑娘,蘇家遺孤有線索了。”
沈灼華的手虛攥了下,“人在哪兒?”
“還未尋到。”吳淩也正為此頭疼,“原是在顧世原府上,後來便不知所蹤。”
望著沈灼華微蹙的眉頭,吳淩說出自己的揣測:“能做到這種地步的,怕隻有監察司了。”
至於是陛下還是明霽,尚未可知。
沈灼華眸色深深,沉吟片刻後才點點頭:“你說的對。”
整個大齊,能避開沈氏暗衛的,唯有監察司。
稍一思索,她便開口吩咐道:“去查一查安順侯。”
“他?”吳淩不明所以。
早前便結案,如今還在牢裡的安順候有什麼可查?
沈灼華坦言道:“我這些日子想了想,還是覺得不大對。”
一個無官職加身的安順侯,平日是囂張了些,可如何能暗中搜刮如此多錢財,又如何能與鹽商勾結起來。
此前事多,這是監察司一手辦的案,她未深究此事,隻以為是李元琛殺雞儆猴,如今細細想來,才察覺出不對。
“還有大長公主那邊,也著人盯著點。”沈灼華眸光微凝,“從佳成縣主下手會容易得多。”
吳淩點頭應下。
“刺殺一事便不再追究了嗎?”
平叛邕王餘孽時刺殺沈修平的主謀被找到時已服毒自戕。
“死人是不會說話的。”沈灼華道。
沈灼華放下手中的書,轉而笑道:“既然如此,就沒有必要繼續查了。”
一個死人,做不出多大的文章來,若死抓著不放,費力還不討好。
“姑娘,”吳淩低聲問:“明大人呢?”
沈灼華眼色瞬間冷了下去,側目看著吳淩:“問他作甚?”
“他非善類,”吳淩冷漠道,“我們的人既查不透他的底,也奈何不了他。姑娘分府彆住的意圖已達成,不如先下手為強。”
“不成,”沈灼華細聲道:“他必須得活著,且安然無恙。”
“為何?”吳淩脫口而出。
沈灼華收回目光,語氣澀然。
“他若死了,朝堂不安。”
似是怕吳淩再追問,沈灼華再度解釋:“我若想擺脫父親牽製,他就不能死。”
明霽手握重權,沈淨遠不會輕舉妄動,對嫁給他的沈灼華自然也是。
“還有當年一案,”她聲音微冷,“我一定要查清真相。”
沈灼華舉步邁上監察司的台階時,便無聲打量,正大門外兩尊石獅威風凜凜地蹲踞著,越過朱紅的大門,目光所及之處,亭台樓閣錯落有致,回廊曲折環繞。
錦華堂是李元琛賞賜的,裡頭的人大多都是她從檀園帶了的陪嫁,這監察司,才是明霽平日處理公務的地方。
來人一身玄衣,腰間懸掛著一對雙刃。
“夫人安好。”齊淵恭敬作揖。
沈灼華微微點頭,道明來意:“你們主子好些時日沒回去,我來看看。”
齊淵稍有遲疑,還是笑著回:“這幾日瑣事繁多,主君這才久未歸家。”
沈灼華眉眼一彎,“帶路吧。”
態度和善且溫聲細語,卻不容人拒絕。
齊淵隻得垂眸帶路。
守衛隨處可見,戒備森嚴,在看見齊淵引著一個姝色無雙的女子去往書房時,忍不住側目去瞧。
都道明霽與新婚夫人青梅竹馬,感情甚篤,如今看來是不假。
沈灼華愈發神色自若,在書房外侯了莫約一刻鐘,才見著一個身穿禦史官服的男子從裡走出來。
那人對她微微躬身,沈灼華認不出是何人,但有官階在身,拘了一個萬福禮。
“有事?”明霽筆下微頓,抬眼看她。
春日的陽光穿過什錦花窗照進書房,風也跟著進來了。
風一吹,書案上堆積的公文都微微一動。
沈灼華似笑非笑看著明霽,“夫君久未歸家,我來看看也不成嗎?”
明霽身子往後一仰靠在椅背上,“夫人愈發會說笑了。”
沈灼華走近,一隻手搭在明霽肩上,皙白修長的手如美玉,被鴉青色的衣袍襯得更瑩潤光潔。
身前人好似愣了一瞬,很快便反應過來,“美人計對我沒用。”
沈灼華嘴角微微上揚,眼中閃著玩味的光芒,修長的手指慢條斯理掠過衣袍。
“你想要什麼?”明霽隻掃了一眼那雙手,然後挪開。
沈灼華的眼睛很漂亮,年少時便是那般明亮而透徹,仿若藏著一汪清泉,能倒映出世間最純粹的一切,可從再相見的那一天起,她的雙眸深深,讓他看不懂道不明。
但此刻,他隻能看到她眼中冷意。
“蘇寧玉。”沈灼華靠在桌沿邊,直視著麵前人。
明霽冷笑:“為著一個遺孤如此大費周章?”
明霽起身,對上沈灼華的視線,縮起瞳仁,嚴肅道:“你憑什麼認為我會將人交到你手中?”
“若是陛下的令,這人你是帶不走的。”
沈灼華卻隻淡淡道:“那又如何?”
殺不死她,那就時刻防備著,其實……李元琛遠比她還要有恃無恐。
她輕笑著:“他能奈我何?至多不過是賜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