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氏祠堂在府中一處僻靜的地方,除去打掃的下人,鮮少有人來此,怕擾了祖宗清淨。
祠堂內要昏暗些,一排排朱漆木柱林立,供桌整齊擺放著祖先的牌位,堂內銅爐還燃著香,絲絲嫋嫋,肅穆而又莊重。
寒風不斷,鑽過縫隙,祠堂裡冰涼刺骨,燭火搖曳,光影搖晃不定,始終未有定型。
沈灼華安靜跪在蒲團上,外頭風聲愈烈,吹得她打了個寒顫。
夜色漸深,門“吱呀”一聲,被人打開。
桃夭將溫熱的手爐塞到她手裡,為她披上白狐裘,又仔細給沈灼華的臉抹藥膏。
“你怎麼來了?我不是讓你歇息嗎?”
“哪有姑娘在這兒罰跪,我獨自享福的道理。”
桃夭將食盒放至沈灼華麵前,在她身側的另一個蒲團跪下,側首看著沈灼華。
“姑娘,還疼嗎?”桃夭眼裡起了一層水霧。
“主君當真是不留情麵,下如此重的手!”桃夭澀然開口:“苦了姑娘了。”
長夜慢慢,燭光在著堂中黑木下更顯微弱,照在兩人身上,映在地上的身影被不斷拉扯,好似交纏一般。
“不礙事。”
沈灼華伸出手,拭去桃夭眼角的淚。
她聲音輕柔卻篤定:“過些時日,便不會再如此了。”
——
初春時候,是京都最冷的一段時日,冰雪悄然化去,隻是寒風依舊。
朝會結束,沈淨遠被皇帝身邊的內侍叫住,被召至禦書房相談。
沈淨遠穿著紫色朝服,內搭黑色羅質中單,寬袖大炮隨著他沉穩的步伐微微擺動,無需多言,便能讓人感受到那仿若實質的威壓。
進了禦書房,沈淨遠拱手行禮道:“臣拜見陛下,陛下萬安。”
“沈相不必多禮。”李元琛抬了抬手,拿起桌案前的一本折子,“朕尋沈相來,是為著灼華的婚事。”
沈淨遠一聽,微微昂首,冷聲道:“陛下,我兒年齡尚小,婚事大可再推兩年。”
宮變之時,挾持沈灼華入宮,這筆賬,他可還記著。
若不是沈灼華拿了詔書,李元琛這皇位斷不會名正言順,屆時怕不是要用沈灼華來威脅沈氏。
李元琛聽了這話也不意外,沈淨遠沒有多言此事,已然是給他這個新帝麵子了。
可如今,他為君,沈淨遠為臣,君威嚴不容人挑釁。
李元琛挑眉直視他道:“沈相可知,朕要指的人是誰?”
沈淨遠輕描淡寫回道:“陛下聖意,臣不敢揣摩。”
“明家二郎。”李元琛眼裡帶了幾分冷意,語氣重了許多,“明氏這樣的門第和灼華是極為相配的。”
話一出,禦書房內一片噓聲,在旁邊伺候的人都不敢出聲。
陛下有些不滿了。
過了一會兒,沈淨遠才道:“明大人少年英才,臣自是知曉。”
京都沈氏,天下高門之首,族中人才輩出,沈淨遠位高權重,極不願意摻和黨爭是非,一向是持中立而獨善其身。
可如今,新帝登基,急需能代表舊臣的人來向他投誠,沈氏就是那個最好的選擇。
“明霽的品性才能皆是上佳。”李元琛胸有成竹,“且灼華自己也對明霽有意,你何不成全一段佳話?”
沈淨遠神色平靜如常,又鞠了一躬。
“既然我兒真心實意,老臣也不願多言。”
沈淨遠心如磐石,亦如明鏡,他知曉新帝的盤算,可兩家聯姻,其中引出的諸般暗爭才是他顧慮的。
沈灼華心意已決,他應或不應,無甚重要。
年輕的帝王內心如目光一樣敏銳,居高臨下道:“明霽未隨父兄在外,真論起來,也是在天子腳下做到這番功績的,他是京都重臣,沈氏與其聯姻,說句交心的,是同朕。”
明氏功高震主,而明霽就是那個被留在京都的製衡的籌碼,其勢力不在燕州,手握的是監察百官之權而非兵權。
這番說辭,把明霽背後的明氏摘的乾淨。
“陛下心意已決,”沈淨遠叩首道,“臣遵旨!”
這一幕落在不遠處的明霽眼中,他垂眸,把玩著旁邊的鬆柏,未有言語。
李元琛難得饒有興致地問了聲:“不成想有一天,明家二郎也會被未來老丈人嫌棄,你作何感想?。”
明霽負手,不以為意道:“不如何,再說,這不也是陛下從前的老丈人嗎?”
“……”
李元琛有些無言,忍不住嗤笑道:“若灼華不答應,沈相定不會同意這樁婚事。”
明霽挑了眉梢,對著李元琛道:“大齊之中,唯有我明霽,與沈三姑娘最相配。”
“沈氏樹大招風,與其他世家聯姻都會被君主忌憚。”明霽彎著唇角道:“而我,直屬陛下,沈氏不必擔憂君主起疑心。”
沈氏乃清貴人家,是斷斷不會自降身份與不入流的世家結為姻親,若沒有明霽這一出,沈淨遠大概會擇一品貌優的,入贅沈氏,日後再去父留子。
可依著沈灼華的性子,明霽覺得,她寧願一生不婚嫁,屆時也隻會是從旁係過繼一個來子嗣來繼承家業。
檀園內,一片寂靜。
沈灼華在罰跪半月後,病倒了。
本就體弱,這一病,遲遲不見好,連著好幾日都沒下榻。
沈淨遠雖還生著氣,可婚事早已板上釘釘,從禦書房回府後,便親自去檀園看她。
沈灼華麵容蒼白,毫無血色,雙眸半闔,靈動的眸子裡如今隻剩下虛弱。
身形比從前還要消瘦,時不時輕咳幾聲。
許念秋端著藥碗進來,在桃夭喂藥的間隙,沈淨遠才開口問:“她這病怎麼不見好?”
許念秋恭敬行了一禮:“姑娘體弱,寒氣入體,致舊疾複發,這才不見好。”
沈淨遠臉上並無什麼擔憂的神色,看了一眼榻上的人,又走了。
待房內沒了聲響,榻上的人悠然睜開眼,桃夭把人扶起身,沈灼華還是虛弱的樣子,但雙眼清明。
她倚著枕,輕聲道:“可算是應付過去了。”
許念秋眉眼的憂色卻未褪去,看著沈灼華消瘦的臉頰:“姑娘此次病得不輕,可千萬彆再強撐著。”
沈灼華笑道:“我自己的身子自己有數,若不做戲,父親那邊哪能應付過去?”
隻有她一病不起,才能少些責罵。
立春後,錦雲繡坊的繡娘依著慣例又被請來府中為諸位主子量體裁衣。
沈灼華病好後,去慈安堂請安時,才得知沈年珠的婚事已經定了大理寺少卿霍百川,霍家從前風光過一段時日,如今家中全靠著嫡子撐著場麵,可到底還是有些威望,這種人家,同沈家結親最合適不過。
霍百川二十有五,這個年紀還沒娶親實屬罕見,但他終究手握實權,又相貌堂堂,沈年珠很快便接受了這門親事。
這幾日,愈發得意,甚至在沈灼華麵前開始吹噓,說到沈文熙的婚事時,言語間更是嘲諷。
其言之難入耳,叫沈灼華都不想再聽,更彆說沈文熙。
於是,便借著裁衣,讓沈文熙到檀園躲清淨。
沈灼華的新衣程雯早已讓尚衣局包辦,那繡娘來檀園,也隻是為了六姑娘。
沈文熙是妾室所出,但一直養在林氏房中,林氏當然是緊著自己的女兒,對沈文熙不痛不癢,鮮少過問。
好的衣服料子一向輪不到她。
即便如今有了選擇的權利,也隻選了一些素雅的顏色,月白、艾青、藕荷。
沈灼華沒有插手彆人喜好的性子,不攔著,隻吩咐繡娘用最好的手藝來做,樣式也要是最時新的。
“多謝姐姐。”
沒有推辭,沈文熙乖巧應了下來,眼裡是感激。
在慈安堂時麵對偏心的長輩不傷心,私下被沈年珠嘲諷時也不惱,但如今麵對沈灼華時還有幾分真心實意。
這倒是讓沈灼華高看一眼,本以為受林氏耳濡目染,這丫頭會學到那些扭捏造作的習氣。
沒成想,是個藏拙內斂的人。
她生母的事,沈灼華也隻是有所耳聞,聽說是疾病突發,死的時候,主君在外,就隻剩下林氏料理。
“桃夭,把庫房中那盒東珠拿來送給六妹妹。”沈灼華瞧著她人溫婉嫻靜,是最適合戴珍珠的。
桃夭很快便將那盒東珠呈到沈文熙麵前。
一盒子的東珠,皆瑩潤通透,毫無瑕疵與雜色之擾,是極為難得的成色。
沈文珠怔鬆的抬眸,眸光微閃,看向了沈灼華。
沈灼華隻道:“六妹妹收下吧,這東珠與你相配,留在我手裡也是浪費。”
沈文熙又道了聲謝,才讓丫鬟收下。
“你的婚事,是夫人定嗎?”沈灼華開口問,沈年珠定下了,沈文熙自然也差不多定好了人家。
聞言,沈年珠的笑容微微一滯,但很快便如常:“母親說,她母家的侄子,是個品貌皆可的。”
那便是府中這位表姑娘林彙盈的弟弟林南了。
沈灼華神色當即便冷了下來:“夫人倒還真是好盤算。”
沈灼華輕輕咳了兩聲,她的病還未痊愈。
一邊讓自己的侄女借住府中,想要攀上沈修平,一邊謀劃著讓母家再與沈氏結親,助力林南的仕途。
“她這是作賤你。”沈灼華冷笑一聲,“內宅事我多少也能說得上兩句話,我自去替你拒了這樁姻緣。”
沈文熙站起身,又恭敬地福身道:“妹妹感激不儘。”
天色漸晚,林氏那邊傳人來喚沈文熙回那邊院裡了。
沈灼華盯著她離去的背影,彎了彎唇,勾起一抹笑。
她從前竟然沒發現,這府上還有如此韜光養晦的人,沈文熙是個可用之人。
用晚膳時,安插在林氏院子裡探情況的小丫頭正在回話。
那小丫頭一五一十將那院子裡的情況說了出來。
“姑娘為何要管那邊的事?”桃夭托腮坐在桌邊,連碗裡的三鮮筍炸鵪鶉都沒動,就忙著問。
沈灼華沒有應,轉而問道:“你覺得,六姑娘如何?”
桃夭雖然隻管檀園的事,可平日裡少不了往來,府中的人,都是打過交道的,且自小隨她在宮裡長大,看人的眼光不會差。
桃夭遲疑了一下,道:“六姑娘待人是極為和善的,府裡都說她不受重視,冷言冷語沒少過,但依我之見,這個六姑娘是個聰明人,謹小慎微,從不讓人抓到把柄。”
說完久久不見回音,桃夭看了眼沈灼華,似是在想些什麼。
又繼續道:“您吩咐的事已經辦好了,安姑姑已經被打發去夫人那邊了。”
沈淨遠因沈灼華頂撞一事,知道她態度強硬,便遂了她的願,讓安桐去了林氏院裡,教導另外兩個女兒。
她雖不如丹翠和念秋聰明,也能猜到沈灼華的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