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話可說(1 / 1)

車輪轆轆而轉,碾過初融的殘雪,車棚上掛著的燈籠隨之搖曳,緩緩穿過寂靜夜色。

沈灼華端坐在書案前,低頭仔細看著書冊,桃夭掀開窗去看行至何處,那凜冽的寒風趁隙而入,書頁受風撩撥,嘩嘩作響。

桃夭被吹迷了眼,趕忙關上窗。

“姑娘沒受冷吧?”

沈灼華放下書冊,笑道:“哪有這麼嬌氣。”

桃夭端詳著一旁的沈灼華,隔了許久,才心事重重道:“聽人來報,安姑姑已回到府上了。”

沈灼華偏過頭看她,卻沒搭話。

桃夭猶豫了片刻,才有氣無力地說:“這可如何是好啊。”

安桐是沈淨遠遣來教導沈灼華的女師,出生於沒落氏族,能詩善文又舉止嫻靜,最是注重禮數。

沈灼華斂眸,與桃夭一般無二的歎氣:“順其自然吧。”

安桐做事一絲不苟,對待沈灼華極為嚴苛。從言談舉止到衣食住行,恨不得通通按照她的要求來。

而沈灼華,骨子裡恰恰是個不服人的,禮數不缺,但安桐日日拘著她,頗讓她頭疼。

馬車在正門外停下時,已過宵禁。

桃夭扶著沈灼華下馬車,周遭一眾侍從都靜靜候著。

還未來得及站定,沈灼華抬頭便望見了安桐。

冷月高懸,安桐立於府門前,身上的雪青錦緞夾襖在刺骨寒風中略顯單薄,卻絲毫沒有退讓之意,雙手交疊於身前,身姿挺拔。

沈灼華一見她,心沉了幾分。

安桐語速徐緩:“姑娘很不該這個時辰才歸家。”

沈灼華規矩行了一禮,“灼華知錯。”

安桐嚴厲的目光轉而看向桃夭,一板一眼怪道:“姑娘忘記了時辰,你也忘了嗎?”

“今夜人多事雜,你未能及時勸阻,若真有個好歹,你可擔得起責?”安桐死死盯住桃夭的臉,“若今日不罰,日後莫不是要無視這禮儀體統!”

安桐瞥了眼身後的女使,吩咐道:“帶桃夭下去,念其為管事女使,責打十五下戒尺。”

這幾個女使是安桐身邊的人,府中女眷都敬安桐,她們自然無有不一的。

沈灼華去攔,卻被安桐提醒道:“姑娘,此等小事,不必讓丞相大人知曉。”

安桐在京都素有賢名,沈淨遠正是看重這一點,所以對於教導之事,從不插手。

因著這個緣由,安桐才有權這麼做。

桃夭看了眼安桐沉重的臉色,趕忙應聲:“姑姑教訓得對,奴婢這就去領罰。”

言畢,頭也不回去領罰。

“謝姑姑教誨。”沈灼華隱隱帶著怒氣,沒多費口舌,自回了檀園。

安桐這會兒沒再指責她步子過快,一同隨她去。

沈灼華冷著臉,一路上的女使們都看出三姑娘心情不佳,紛紛側身避讓。

“姑娘當心摔著!”門外守著的女使,又是安桐身邊的人。

沈灼華腳步微頓,隨即直接跨過門檻。

那女使訕訕盯著她的背影,終究是沒在出聲。

屋內炭火燒得正好,沈灼華坐下來時,指尖微微發麻,是忽冷忽熱的緣故。

燈火通明,照得沈灼華愈發焦躁。

安桐支使人來給沈灼華上了一杯熱茶,道:“天寒,姑娘喝茶暖暖身子。”

“咚。”

是茶盞磕在桌案上的聲音。

下一瞬,便是安桐冷然地說道:“執杯若捧珠,置之如置平,姑娘應上心些。”

“姑姑,”沈灼華的耐性徹底耗儘:“我想父親是派您來指點一二的,不是來給我做祖宗的。”

當著府中眾人的麵,責罰她的貼身女使,可不就是明晃晃打她的臉?

沈灼華先前在外留著情麵,如今回到自己的地方,也管不上那些個人情世故。

她臉上並未露出多餘的表情,道:“姑姑也應當注意分寸。”

“姑娘金尊玉貴,若因此煩心得不償失。”安桐目光稍有閃爍,而後看向沈灼華:“姑娘若有何不滿,可去像丞相大人稟明,我絕無怨言。”

沈灼華深深看了眼安桐,收緊五指,拂袖進了寢閣。

桃夭回到檀園時,上下一片寂靜,唯有沈灼華的寢閣還燈火通明。

沈灼華望著門口的桃夭,迎上去,把人拉到一旁榻上坐著。

望著紅腫的手心,沈灼華眉間微蹙,柔聲問:“上藥了嗎?”

桃夭咬了咬唇:“我沒事,那掌刑的女使們都機靈著呢,哪裡會真的下死手?”

“那也不成。”

沈灼華拿起放在一旁案幾上的藥罐,就開始細心為桃夭上了藥。

“今日這樁事,是我不好,讓你受了委屈。”

沈灼華將桃夭稍稍淩亂的鬢發攏至耳後,正色道:“我定為你討回公道。”

天色微明,零零星星的雨珠落在雕花窗欞上,發出清脆的聲響。

沈灼華安靜坐在書案前,低頭執筆,在抄寫著佛經。

有個女使推門而入,風一齊進來,案上紙張微微泛起漣漪,邊角輕抬。

有幾張已抄好的佛經被不慎吹落,還沾到了硯台中的黑墨。字裡行間舒朗有韻,隻是墨暈氤氳,著實可惜。

一旁的桃夭蹲在地上幫著將散落的紙張撿起。

女使才匆匆行了禮,畢恭畢敬道 :“姑娘,家中來了客,主君喚您去見。”

細雨如絲,女使高舉著一把油紙傘,隨著沈灼華一同去往正廳。

高懸的匾額,字跡如鐵畫銀鉤,是沈淨遠親自題的。

甫一進去,沈灼華便覺得氣氛不大對,但依舊壓下心中的疑慮,對著上首的父親盈盈一拜。

“女兒給父親請安。”

沈淨遠微微頷首,將目光看向一邊,道:“明大人至家中做客,你該來見一見。”

沈灼華跟著轉過身,又鞠躬行禮:“見過公子。”

“三姑娘不必多禮。”明霽起身,垂眼回禮道。

沈灼華目光落在他的臉上,嘴邊掛著哂笑,心中暗想,這人又想作甚。

非親非故,突然上門拜訪沈淨遠,怕是宮中那位新帝的吩咐。

明霽說到底是外男,沈灼華隻默默坐在一旁,聽著二人談論政務。

原是為著禦史台呈上來的一封奏折。

這封折子上,毫不留情地言及京中諸王公侯爵風氣不正,貪贓枉法,中飽私囊之事,大理寺外鳴冤的百姓日日都有。

沈淨遠深深歎了口氣,道:“政務民事全然不顧,將大齊律令形同虛設,是該好好整頓。”

“明大人方才所說,我門下的一個客卿牽連其中,不必給老夫留情麵。”

明霽垂首應下,躬身道:“丞相大人乃國之棟梁,陛下此舉絕無疑心之意。”

“陛下厚愛。”沈淨遠打量著明霽,忽而道:“明大人深得陛下信賴,前程無量啊!”

明霽沒避諱,徐徐道:“為君做事,自當儘心竭力。”

話道最後,明霽沒有再待下去的必要,行禮告退,走時還看了沈灼華一眼。

廳內沒了外人,沈淨遠才又開口:“昨日你實在是不該頂撞安娘子。”

昨日府門外的消息如實傳回他這個主君的耳朵,今日晨間,安桐又特意來稟。

沈灼華抬眼看向沈淨遠:“女兒自認禮數周全。”

“京中多少女郎都是安娘子一手教養出來的,你雖為少主,也不可如此自傲。”

沈淨遠語氣嚴厲,眼中是不滿。

沈灼華深吸一口氣,本不想再言,卻終究沒忍住。

她道:“安姑姑不宜教導女兒,父親不若遣她去教導另外兩個妹妹。”

“逆女!”

沈淨遠瞬間便被她激怒,一揮袖就桌案上的茶盞掃在地上,“哐當”一聲,瓷片四濺,茶香與怒氣一同撲到沈灼華麵前。

沈灼華一聲不吭,喉頭發澀。

沈淨遠下令趕走眾人,起身盯著沈灼華。

“難不成你要做啞巴?”沈淨遠臉色差得叫人害怕。

“父親要女兒說什麼?”

沈灼華神情依舊如常,隻是眼尾微微發紅。

她骨子裡的不甘心,落在沈淨遠眼中就隻是礙事的棱角,迫切希望她被拿捏著磨平,成為那個乖巧聽話的繼任者。

予她權力與尊位,教她謀略與策劃,最後卻想將她緊緊攥在手中。

她究竟是女兒,還是一顆可用的棋子?

“父親若想女兒認錯,女兒無話可說。”沈灼華執拗地看著怒氣衝天的沈淨遠,不肯低頭。

沒她父親的授意,安桐如何敢如此行事,無非就是尋個由頭,因著宮中一事,給她立規矩罷了。

沈淨遠聲音冰冷:“你如今是硬氣了,沒有我這個父親的準許,你能如何?”

沈灼華不甘示弱,眼睛通紅。

“陛下的令,父親也能駁嗎?”

沈淨遠冷冷睨著她。

宮變之時,我便應下新帝的旨意,與明霽許了婚約。”沈灼華冷笑著:“父親應當不知曉吧?”

乾脆有力的言語,擲地有聲地問話。

雨落恰似玉珠傾灑之聲,劈裡啪啦落在庭院中,襯得裡頭更加沉重。

沈淨遠眼裡閃過一絲輕蔑,“兒女婚事得聽從父母之命,就算是陛下,也沒有強娶的道理!”

“父親怎知我沒有十足的把握?”

沈灼華恨恨道:“新帝不敢得罪您,那先帝呢?先帝的旨意您也要違背嗎?”

先帝因著太皇太後,賜給她的無字聖旨,足矣。

沈淨遠一滯。

身子不由得微微顫抖,揚起的衣袖帶著風,“啪”的一聲脆響,手便重重落在沈灼華的臉上。

沈灼華的頭被打得偏向一側,白皙的臉頰上,瞬間便浮起一個清晰的紅手印,刺眼得很。

“來人!”沈淨遠怒目圓睜,大發雷霆,陳叔在此刻進來了。

“讓這個逆女去祠堂罰跪,靜思己過!”

陳叔勸道:“如今時節正冷,姑娘體弱……”

“若不重重罰她,她怕是不知天高地厚!”

沈灼華發髻鬆散,卻依舊沉著回應:“女兒甘願受罰。”

語畢,沈淨遠隻瞧了一眼沈灼華,便頭也不回地離開。

沈灼華堅毅的神情和記憶中的麵龐重疊起來。

果真是葉端宜的女兒,同她的性情如出一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