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爾爾(1 / 1)

李淳的喪禮,因著是在年關,程雯拍板,一切悉數從簡。

程雯率著六宮妃嬪及皇室宗親,在停靈的大殿外哭臨,沈淨遠則領著百官在乾清門一同舉哀。

新帝事務繁多,城內叛軍餘孽仍在作亂,明霽等人皆去平亂,治喪事宜便多由程雯和內庭尚宮局及禮部共同商議。

議事的地方在文德殿,禮部的人已經早早等候,如今先帝的小斂、大殮已行過,該著手於頒行遺詔和新帝的登基大禮。

諸多事物,每一項又都是大事,禮部不敢擅專,必須得請程雯來一同定奪。

先帝將玉璽交付給了程雯,程雯之尊,比以前更甚,朝野上下,無人敢不敬。

禮部來了不少人,禮部尚書已過花甲之年,其餘幾位禮部侍郎年紀也不小了,白日裡在乾清門外跪拜哭臨整日,冬日裡寒風刺骨,大雪紛飛,便是正值壯年的官員都有些吃不消,更何況這幾位老臣,為此,尚宮局又命人又往暖閣內添了好幾座熏籠取暖。

寒風愈發猛烈,風聲也一刻未曾止歇,半掩的殿門被從外推開,有小太監前來給殿內的幾位大人報信,“諸位大人,娘娘到了。”

沈灼華扶著程雯步入殿內時,幾位大臣和尚宮局的女官紛紛行禮,“臣等拜見娘娘!”

“諸位免禮。”程雯聲音有些沙啞。

她得身形在外頭風雪映襯下,愈發顯得單薄伶仃,宛如一片隨時可能被吹散的殘葉,飄搖在這深宮寒日之中,麵上的哀慟依舊可見。

李淳的遺詔已經送至禮部,由禮部經過重重檢驗和求證後,才準備昭告天下。

禮部如今正式擬定,程雯接過仔細看了,如今這一道遺詔的內容,與當日李淳在病榻上所說的意思大抵相同。

她拿著拿擬好的詔書,看了了許久,這才輕輕開口:“就按此頒行吧。”

遺詔既定,接下來便是要商議新帝登基和後宮事宜。

國不可一日無君,禮部的意思也都是及早讓新帝登基。

具體的事宜自然是由禮部和尚宮局來主持,兩處已經商議好,擇了些重要的報給程雯聽。

商議到最後,便是後宮諸位妃嬪的去處。

承王登基,程雯身為先帝的皇後自然是要尊為太後,可嫻妃作為皇帝生母,家世顯赫,而程雯家道中落,兩宮並立的情況有先例,禮部的許侍郎率先提出了此事。

他乃嫻妃母家的人,若說沒有為家族謀利的心思,眾人顯然是不信的。

若論後宮事,那便是該由尚宮局來主理。

丹翠已被提拔為正五品尚儀,乃尚宮局主官,自然可以提出異議。

“若論尊卑,先帝臨終前唯有娘娘在禦前,娘娘又有玉璽在身,何來爭議?”

許侍郎聲音鎮定,慢慢反駁道:“可嫻妃終究是新帝生母,若不尊為太後,該如何論?”

“許大人,”沈灼華平日裡聲音清亮,可受了風寒,嗓音帶著微微沙啞,“此事雖與我無關,可陛下臨終前我也在場,有幾句話不得不說。”

沈灼華福了福身。

“先帝在世時,遲遲不肯立太子,就是怕外戚乾政,內宮擅權,嫻妃曾因乾政而被貶黜皇貴妃之位,若立為太後,何人敢擔保不會起異心?”

她語氣平常,卻一語道中其中要害。

李淳在位時,嫻妃就犯了乾政這一重罪,先帝當年暴怒,不僅貶黜嫻妃,還將許氏中一同勾結的幾人紛紛罷免。

“諸位大人,”沈灼華淡淡道,“先帝曾言,與嫻妃死生不複相見,將其幽禁於鹹福宮,可若尊她為太後,不僅有違幽禁一令,待日後還會入皇陵與先帝合葬,豈不違背先帝的旨意?”

其餘幾位大人都靜靜地候著,還是尚書大人思索了一番,才開口道:“老臣以為,沈姑娘所言極是。”

其餘人一聽尚書都表態了,自然無有不應,紛紛稱是。

唯有許侍郎臉色沉重,好生厲害的姑娘,三言兩語間便把局勢扭轉,本是嬌貴的模樣,說起話來卻頭頭是道。

那道旨意早已過去近十年,作不作數全在眾人口中。

可若是先提出違背先帝,眾人就不能再馬虎著略過。

嫻妃被幽禁,新帝是在太後跟前長大的,若論母子情分有多深厚也是假,禮部的這幾個老狐狸混跡官場多年,權衡利弊下來,還不如做個順水人情,隻尊程雯為太後。

事已商討完,程雯才起了身,這幾日操勞過頭,加上哀思過甚,此刻的她麵容蒼白,臉頰也消瘦了不少。

“這些時日辛苦,哀家在此謝過諸位!”說完,朝對麵微微福身。

她這樣說,殿中禮部的那幾位和尚宮局的人都恭敬回禮。沈灼華扶著程雯往外走,殿內諸人就垂首恭送她離去。

回到慈寧宮中,聞到空氣中那淳淳果木檀香,沈灼華霎心思又低沉了幾分。

“灼丫頭在想些什麼呢?”程雯見她臉色沉重,拉過她的手問。

“這香像是從前太皇太後常用的,”沈灼華笑笑,“我有些愣神了,娘娘恕罪。”

程雯聽沈灼華這麼說,立馬便喚了個宮娥來換香,“若勾起你的傷心事,倒是哀家的不是了。”

“這幾日承蒙娘娘照顧,我多日未歸家。”沈灼華朝著程雯低首行禮道,“明日便該回去了,娘娘保重。”

沈灼華這些時日一直陪在程雯身邊,程雯傷心過頭,宮內諸多事宜都是沈灼華去著手安排的,也就今日才打起精神去了文德殿。

若說辛苦,沈灼華本就病弱,還為她料理諸多事宜,程雯多加叮囑了幾句,沒再挽留。

——

殿中燈殘香暖,茶霧氤氳,散在燭火間。

女子坐在木案前,雪青色常服的袖口處用銀絲繡著數隻蝴蝶,在燈火下冷冽卻又不失靈氣。

隔著屏風的光影,沈灼華輕聲歎道:“深更半夜,你來作甚?”

對麵忽而有了窸窣聲響,明霽負手提步,悠悠道:“我站了這麼久,你怎麼才喚我進來?”

“那你回吧。”沈灼華作勢就要起身往寢閣走。

“你又這般……”

沈灼華駐足,回首打斷了明霽,“他派你來的?”

這個他,顯而易見指的是李元琛。

明霽看向沈灼華,微微挑眉,“也不全是。”

“是我自己想來的。”

“……”,沈灼華道,“若是為玉璽一事,那便快說吧。”

明霽似笑非笑地看著她,“你想要什麼?”

殿中靜了靜。

良久,沈灼華才開口:“皇後之位,端安公主親事,還有江南肅清一事。”

明霽走上前,抬手隨意地勾起垂吊在沈灼華肩頭的流蘇,後又抬眼看她,沈灼華的眼睛生得很漂亮,微微上挑,隻覺得她眼波流轉間像是在調情,比如當下。

明霽低笑道:“我還以為你要退親呢。”

沈灼華往後退了一步,淡然道:“你們會同意嗎?”

“不會。”

他的語調輕柔,可卻帶著斬釘截鐵的肯定,不容置喙。

“那便是了。”沈灼華頓了頓,“若是沒事,明大人就先回吧,我一個未出嫁的閨閣女兒,還是要些臉麵的。”

明霽眼角含笑,“你這就趕客了?”

沈灼華無奈至極,瞪了他一眼,“請來的才叫客,你半夜不請自來,算什麼客。”

明霽又往前走了兩步,身體前傾湊近沈灼華,在她耳邊笑歎道:“你也太不解風情了,幽會佳人,就需得半夜。”

“浪蕩子!”她罵道。

真不知這人白日裡怎麼裝得這麼道貌岸然,該叫那些人來看看。

明霽絲毫不惱,微微側首看向沈灼華,兩人隔得極近,明霽甚至能聞到沈灼華身上的香氣。

“那我該回你一句,”他此刻就像真在調情一般,“小美人兒?”

在說這三個字時,明霽特意壓低聲音,尾音向上揚,真真是言語輕浮。

沈灼華看了他一眼,不動聲色道:“是嗎?”

話音剛落,那雙鑲著珍珠的雲絲繡鞋狠狠踩在了明霽腳上。

明霽黑眸微凝,嗤道:“你還真是……睚眥必報啊。”

沈灼華:“你知道就好。”

沈灼華笑了笑,這樣說她的人,也就明霽一個。

遍京城誰人不說,這沈三姑娘,知書達禮,端莊大氣,是最為和善的。

沈灼華被明霽方才的戲弄惹出怒氣,譏諷道:“既然知曉我是什麼樣的人,你就該掂量掂量,該不該來招惹我。”

滿殿寂靜,窗外淩冽的寒風沙沙作響。

明霽平靜開口,“你我勢均力敵,在一起不好嗎?”

沈灼華睨他一眼:“明大人,不過爾爾。”

明霽回到勤政殿時,已過亥時。

殿內依舊燈火通明。李元琛拿著剛批好的折子敲了敲桌,問道:“如何?”

明霽負手,快速走到桌案前,“和之前猜的差不多。”

李元琛:“灼華沒提退親?”

明霽用著一種“你在問些什麼”的眼神靜靜看著李元琛。

半晌才道:“她是個聰明人。”

所以,她知道兩人的婚事必須成,她沒得選,明霽也沒得選。

兩人的婚事,是穩定朝野上下的定心丸。

“那便將婚期定在開春後,待大禮後,朕親自下旨為你們賜婚。”

李元琛沉默片刻才鄭重道:“你們的婚事,朕一定風光大辦。”

這事說到底是他不厚道,平白糟踐了明霽和沈灼華自小的情誼,兩人本沒生這個心思,現下卻要成婚。

明霽看李元琛神色,當即便猜到他心中所想。

嘴角勾笑,不鹹不淡道:“她絕不原宥背叛她的人,從我不告而彆那日起,我在她心裡便不過爾爾。”

明霽說著說著,帶了幾分自己都未曾察覺的落寞。

“她若高興便給我點好臉色,不高興時我在她那裡也討不了好。”明霽頓了頓,“所以,不用為我們從前的情誼惋惜。”

因為,往事在沈灼華心中不再有份量。

他想起宮變那晚,沈灼華說的話如此決絕。

他知曉這是氣話,可人不就是口不擇言時,才會道出真心話。

除夕夜的那一場煙火,或許隻是他的錯覺罷了,沈灼華的性子他也算摸透幾分,怎麼會輕易原諒他。

許是那日的佳節氣息太過濃鬱,才讓沈灼華身在其中,說不出什麼刻薄的話來。

不過是鏡花水月,到頭來一場空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