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如何不能(1 / 1)

為首的將領,長刀出鞘,高聲嗬斥道:“你是何人?為何夜行此處?”

沈灼華手指攥緊,聲音嘶啞著回答:“諸位軍爺饒命,我不過是今夜在外值守的宮女罷了。”

她所處的地方,是距離西華門最近的宮道。

“宮女?”為首的人走上前來,顯然是不信,猛然擒住沈灼華纖細的手腕,力道像是要將腕骨捏碎。

“軍爺饒命!”尖銳的疼痛襲來,沈灼華不禁悶哼了一聲,“我是端妃娘娘宮裡的。”

端妃是邕王的母妃,沈灼華為了保命,隻得先這樣說。

那人像是失去了耐心,手一卸力,沈灼華便撲到在地上,另一隻手率先著地,掌心擦破,滲出殷紅的血。

發髻上灑落幾縷碎發下來,夜色中隻能看見她瘦弱的身軀和慘白的臉色。

“太極殿在何方?”將領麵露凶光。

沈灼華當即便知道,這是邕王的手下,久在外作戰,皇宮大內,宮道蜿蜒崎嶇,他們如何能識得路。

沈灼華用手指了指東麵的宮道,“太極殿在那邊。”

那人冷哼一聲,不想再同一個宮女多做糾纏,隨即轉身快步離開,一行人的身影漸漸沒入夜色之中。

寒風凜冽,吹得沈灼華的發絲肆意飛舞,衣袂獵獵作響。

“阿姐!”不遠處,一行人浩浩蕩蕩地疾步過來。

一貫的鵝黃衣裳,迎著熹微的月光,一雙格外清澈的,微微上挑的桃花眼,是沈修平。

沈修平動作乾淨利落,快步走到沈灼華身前,將其輕輕扶起,目光中滿是關切與疼惜。

“阿姐沒事吧?”

沈灼華搖頭,看來她猜得沒錯,西華門防守最弱。

“去太極殿。”沈灼華冷聲道:“邕王謀反,承王和明霽在乾清門與其周旋,勝負未定。”

“你我吃的是世家食,享的是錦衣冠,就該為國儘心,護國之安定,保黎元之福祉。”

她聲音冷冽,迎著寒風也能飄出很遠。

——

太極殿外,燈火通明卻透著一股壓抑的死寂。

李元琛和明霽摔著大批兵馬退守於此,眾人接嚴陣以待,個個神情肅穆。

邕王的叛軍逐漸逼近,腳步聲在空曠的宮道上回響,如催命的鼓點。為首的將領率先踏入太極殿,身後的士兵魚貫而入。

“皇兄,這位子也該我來坐坐了。”邕王李宴賀親自率軍,逼至太極殿前。

李元琛冷笑一聲,“你謀逆篡位,此乃大逆不道之舉。”

明霽站在李元琛身旁,手中緊緊握著佩劍,眸底冰冷,“邕王,你以為你能得逞?”

兩方交戰,死傷無數,李宴賀的軍隊,大多都被壓製,如今殿前的人,已是少數。

邕王臉色一沉,“哼,那就休怪本王無情了!”

刹那間,餘下的叛軍如潮水般湧來。明霽率領侍衛奮起抵抗,刀劍相交,火星四濺。他劍法淩厲,每一劍都帶著破風之聲,所到之處,血花飛濺。

太極殿內彌漫著濃烈的血腥氣息,地上橫七豎八地躺著屍體,沈灼華與沈修平趕到太極殿時,看到的便是這激烈廝殺的場景。

李宴賀目眥儘裂,神色愈發沉重,轉念一想,太極殿中是自己的人,又笑聲道:“皇兄不若去看看父皇到底是傳位於誰!”

按照他的謀劃,如今李淳已經人事不省,而禦前侍奉的夏福此時已經從皇後手中奪得玉璽。

地上屍橫遍地,鮮血如泛濫的洪流,肆意留在殿宇之間。

風雪喧囂,沈灼華高聲道:“陛下遺詔在此!”

雪意陡然增大,紛紛揚揚如絮般飄落。

女子身著青黛色宮服,迎風飄舉,發髻上的步搖同腰間的玉佩齊齊搖動,碰撞間發出清脆的響聲。

步搖下懸掛著的流蘇在昏黃燈火的照耀下熠熠生輝,顯得人愈發孤傲。

雪實在太大,她為了跟上旁邊的步子,隻能手提著裙裾小步慢跑,很快便來到殿前。

沈灼華在沈修平一群人的護衛下,快步邁上玉階,走至高處。

冗長的死寂中,沈灼華張了張口:“我奉陛下之命前來宣遺詔。”

明霽將劍收鞘之際,眼底閃過輕微的詫色。

抬眼去看,注意到了沈灼華裙擺與衣袖上的汙漬,目光相接的一瞬,隻覺得沈灼華麵容上微微泛白的嘴唇讓她那股子傲然愈發濃鬱。

他合該想到,沈灼華是多麼聰明的一個人,怎麼會如困獸一樣屈居於皇宮。

李宴賀哼笑出聲:“你一屆女流如何靠得住?”

沈灼華眉峰微挑,那雙冷沉的眼眸轉而看向李宴賀,似是在說,我如何不能。

她語速緩慢,不疾不徐,開口道:“邕王,世間向來以強弱論成敗,以功績論得失,何來男女之分!”

沈灼華望著李宴賀,輕蔑地笑了一聲。

李宴賀久經沙場,哪裡受過他人如此對待,不禁有些氣急敗壞,“你笑些什麼?”

“我笑你大廈將傾而不自知。”笑意褪去,沈灼華眼底是深不見底的冷意。

沈灼華轉身麵對李元琛,將遺詔雙手奉上。

“先帝臨終前,寫下遺詔,臣恐逆賊得逞才喬裝離開。”沈灼華雖不情願,還是放低姿態,彎下腰肢,“沈氏護駕來遲,望陛下恕罪!”

殿外眾將士靜默了一下,隨著沈修平先恭賀了一聲,眾人皆下跪,高呼萬歲。

那聲音很快便響徹了整個皇城。

李元琛從沈灼華纖細的手中接過遺詔,漫天風雪裡,年輕帝王,麵容溫潤,眼神堅定。

語聲如往常般溫和,卻已然帶上了不容違逆的意味。

“諸位聽令,拿下邕王等逆賊!”

……

夜火流離,浩茫天地皆素裹,皇權更迭。

景和三十七年,元日,帝崩。

承王李元琛,遵帝之遺詔,繼承大統。

——

京都終於安定了下來。

方才還血流成河的皇城已成舊事,天一亮,這天下,便是李元琛的天下。

沈灼華先去太極殿中看望程雯,確保她無事後,遣人將她送回長春宮。

忙活到後半夜,沈灼華才終於得空去歇息,怕嚇著小玉兒,便改道去了就近的四方館。

夜深寂靜,沈灼華清洗梳理後,換下了宮裝。

沈灼華穿著一件霜白秀蘭寢衣,外披著柔軟狐氅,發絲垂順在胸前,正欲去為掌心的傷上藥。

出來時便見明霽毫不避諱地坐在外頭桌案前,垂首望著麵前的一盞燈燭,似乎是等了好一會兒。

“手上的傷還疼嗎?”明霽拿起放在一旁的白瓷小罐,抬眸問她。

沈灼華走了過去,想伸手接過。“小傷而已。”

明霽避過她的手,眉心蹙了蹙,“我來吧。”

沈灼華無言,乖巧坐在一旁,任由明霽擺弄自己的手。

手上不過是擦傷,傷痕不深,血也早已止住,沐浴後傷口上的泥漬和血跡都被洗去,玉白的肌膚上泛著緋紅。

罐裡的藥膏透出一股淡淡的藥香,觸上時微涼,明霽用指腹輕點塗在傷口上,雖然力道刻意放輕,可手上有常年握劍的厚繭,沈灼華還是感受到刺痛,忍不住將手往後一縮。

“……彆動。”明霽捏住她的手,又拉了回來,“不上藥到時候該留疤了。”

沈灼華眸光微動,“外頭的事料理完了?”

“不過是一群烏合之眾,派手下去處理便成,你都能偷閒,我又何必事事親為。”

桌上還放著沈灼華的藥碗,明霽瞥了一眼。

聲音低沉和緩:“你這身子骨太差了,事情忙完後,還是該多調養休息。”

“明大人有空還是多關心自己吧。”

明霽抓著她的手腕,靜靜看了她許久。深邃的瞳孔悠悠地泛著波光,什麼也沒說。

許久,明霽才鬆手,“傷你的人我已經找到了,送進暗獄,算是給你賠罪。”

他頓了頓,“你手上的籌碼想換什麼?”

沈灼華緊繃下頜,側過臉不想回答。

明霽聲音很輕,每個字裡都帶著慣有的狠厲,“小心引火燒身。”

“……”

“沈伯父真是教女有方。”

“……”

關她父親什麼事?

明霽眸光溫和,卻又驟然間變得凶狠,戾色漸漸浮湧。

沈灼華緊閉著唇,但片刻,還是回答那人,“你們可以放火,我自然可以點燈。”

明霽可以同李元琛一同算計她,她也可以挾玉璽反過來威脅他們。

她緩緩抬起眼眸,望著明霽,“我行事,無需你過問。”

“你以為你是誰?你們明氏雖戰功赫赫,也管不到我沈氏如何。”沈灼華唇角忽然扯起一絲冷淡笑意,“道不同不相為謀,明大人不會不知這個道理。”

明霽壓低的眉頭又是一緊,垂在身側的手緊攥著,指尖深深陷入掌心。

好一個道不同不相為謀。

明霽笑出了聲,“我們來日方長,同不同的,你以後再論。”

本想再說幾句,但看著沈灼華手上的傷,想到她如今沒事,全靠著運氣好,他放緩了語氣,“好生歇息吧,我有空再來看你。”

沈灼華冷淡睨視著明霽離去的背影,直到夜色重歸寂靜,擦過藥的傷口似乎開始隱隱作痛,身子不由得打了個寒顫,俯下身,緊緊捂住心口。

大夫說她這病得心神寧定,可麵對明霽,她總是愛生氣的。

她對外裝得是溫順賢良,可到底不是什麼軟性子的人,就算是兔子急了也會咬人。

不該如此的。

這些話太傷人,沈灼華心中比誰都清楚,明霽聽了後會如何作想。

她應該如父親教導的一般,喜怒不形於色,心事勿讓人知。

雖然是在寢殿,可依舊能感受到外頭的風雪。

殿內炭火燒得很足,丹翠匆匆趕來時,沾染在身上的雪都開始化去。

“姑娘!”丹翠忙把人從地上扶起來。

沈灼華神色懨懨,半闔著眼,隻覺得心口更疼了,啞聲道:“為什麼都要算計我……”

丹翠進來時並未關門,寒風不斷往裡吹,吹得沈灼華直打顫。

方才那樣折騰也沒見沈灼華如此弱態,此刻一起身,直接將腹中的藥又吐出來。

丹翠撫著她的背,滿眼心疼,柔聲安撫:“姑娘,我在呢。”

太後說憐惜她,卻給她下無解的毒,使她體弱多病命懸一線。

沈淨遠說器重她,卻動輒打罵責罰,不讓她生一丁點叛逃之心。

李元琛自詡二人情同手足,卻冷眼旁觀她至親慘死,反過來挾製她。

世人皆知沈灼華金尊玉貴,家族器重,皇室寵愛。

可就這樣一個貴女,卻被迫拘束於鬥爭中心,成為家族謀利的的刀劍,皇室忌憚的棋子。

每一句奉承的話,每一句問安的話,是她不堪回憶的過往,是她刻骨銘心的悲痛,是她無數個日夜飽受折磨的見證。

沈灼華抬眼,對上丹翠的雙眸。

她在兩人沉重的呼吸聲中目光漸凝,強撐著站起身。

“我定要他們都知曉。”沈灼華眼裡的寒光比外頭的風雪還要冷上幾分,“我沈灼華不是任人宰割的魚肉,是手拿屠刀的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