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正好,不遠處是閃光的白色沙灘,海平麵的波浪琳琳發光。她能看見連綿的脊線,是鋪滿紫色歐石南的遠山,腳邊的花叢裡飛了幾隻胖乎乎的蜜蜂,橘黃色小花被她的步子絆下去,再很韌性地彈上來。目之所及,都讓她想到一個詞——生命。
她多久沒看見海了,腳半截陷進沙灘,陽光曬久了,海水是暖的。蒙蒂斯脫掉鬥篷,屈膝坐在沙灘上。這裡的陽光也是暖的,曬得身上頭上微微發燙,眼睛有些酸澀。
這是她出生那年的本北丘拉,好美...
自己以前會溜出來到海邊舔礁石,一貫的德行,然後被人找到抓回去,周而複始,抓她的人也不厭其煩。
這些畫麵自然而然地出現在她記憶裡,她愣了一瞬,無比欣喜地發覺。
她開始想起來了。
這些記憶完全沒有封存的必要,這幾年到底發生了什麼。她有些眷戀地站起身,往印象中的城鎮方向走去,說是城鎮,其實那就是修建在一起的屋宅,約莫幾百戶。
越靠近人煙,人也多起來,看到幾個孩子你追我趕地跑出來,鬨得滿頭大汗。紅褐色的頭發被太陽一照,顏色更鮮紅,一群紅毛小子,蒙蒂斯嗤笑,不過眼睛實在好看。
他們看不見蒙蒂斯,在小路上追了一陣鬼鬼祟祟地回頭看一眼,像是在看大人有沒有追上來,然後一頭鑽進旁邊的森林,嗯?蒙蒂斯來了興趣,在後頭躡手躡腳地跟了去。
這群小孩還開了條小路,不幸的是,高度隻適配他們,魚似的鑽得飛快,蒙蒂斯在後麵被樹枝打了好幾次臉,一群還沒她腰高的矮子,蒙蒂斯罵。
約莫鑽了七八分鐘,突然空曠起來。
哈,秘密基地,蒙蒂斯環顧一圈,這麼判斷。一個山頭上的小懸崖,撥開那些樹就能看到海,還真是這個年紀的小孩會做的事。
“把我們喊來乾什麼?”
最高的那個把同伴召成個圈,自己人模人樣地踩上樹樁,耀武揚威地好像自己是這個山頭的山大王,說:
“宣布,我馬上就能去做芬尼安啦!”
一圈的小朋友頓時都炸了鍋,“不可能,你才十一!我哥哥都十二了也沒當成!”有個紮短辮子的女孩反駁,狠狠踹他腳踝,“維爾德你可勁吹吧。”旁邊那個綠眼睛女孩坐在樹下,頭都不抬。
芬尼安...蒙蒂斯細細琢磨,啊,想起來了,類似於騎士,芬尼安會誓死保護他所效忠的那一家。門檻是多少歲來著,十四?十二?
“喂愛信不信啊你們!”察覺到自己明顯沒被當回事,男孩頓時急了,“我爸爸都說了,最早兩年,我就能去!”
“你也知道是最早啊,搞不好你得等個十年八年呢。”綠眼睛女孩一臉的你在逗我玩。
“而且說真的,你再不長個子,你就得舉一把你還高的劍了,還上戰場呢,彆人一踢你就滾多遠了。”她補刀。
“你彆說話,讓他說讓他說哈哈哈哈哈。”地上笑倒兩個,邊笑邊爬過去拽著女孩讓她閉嘴,女孩給帶的也忍不住笑,三人笑成一團,“露西依法你管管她!”維爾德氣得直跺腳,衝旁邊喊。
“我不行了...讓我笑...”被喚作露西依法的女孩扶著樹笑到渾身發抖。
“你還有三年就十八了,不要和他們一起笑我!”
一個小矮子,掄著和自己一樣長的劍,轉著圈殺敵...這要命的畫麵。蒙蒂斯閉上眼,努力掩飾嘴角翹起來的弧度。
“嫉妒!你們嫉妒!最遲,最遲四年!我肯定能當上!喂!再笑我就不順帶也保護你們了!”維爾德氣急敗壞地跳下來給夥伴們每個人身上捶幾拳,打得他們東倒西歪。
要是他能看到蒙蒂斯,估計要過來狠狠補一拳,她已經笑到地上去了。
五個人笑夠了癱在地上挺屍,維爾德似乎還想就芬尼安說點什麼,被直接捂上嘴。
“是去那誰家吧,知道你們關係好啦知道啦。”露西依法都沒拿正眼看他,擺擺手讓他消停點。
“你呢,想不想當。”短頭發女孩子杵了一把旁邊的同伴。
“想,可我是女孩子,家裡不放心,做不了。而且,我也沒有想要誓死保護的誰。”
“也許以後有哦。你要怎麼保護那個人啊?”
“嗯...”女孩很糾結,蒙蒂斯坐在一旁笑出聲,這種年紀的半大小孩,都在想以後保護誰了,有意思。
“哪怕以命換命,我也要讓那個人活。”
女孩的目光透過她,注視著那片海,蒙蒂斯注意到她眼裡是灰暗的。
她心一沉,是受戰爭影響的孩子嗎,居然能說出這種話。如果她沒算錯,此時那支係族已經開始把魔爪伸向群島,想必已經有島嶼淪陷了。她的心情突然沉重起來,這座島,似乎還沒有受影響,但遲早也會...
“我就不一樣,我要把那個人關起來,關到深山老林裡。”
“你這是綁架,你對保護到底有什麼誤解。”
“哈?和劍一樣高的家夥彆對我提意見。”
孩子總歸是孩子,還滾作一團地鬨。
她鑽出林子,繼續沿著小路走。城鎮修在高地,走了大約二十分鐘,隱隱看見石砌的城門。到了,她有些緊張,也許是近鄉情怯吧。
城鎮還是她熟悉的那樣,來來往往的居民,空氣裡飄忽著令人迷醉的甜香,應該是西門拐角那家的麵包,不僅人喜歡,牛啊羊啊馬啊都喜歡,自己當時搶到半塊能一口氣撞翻八個人,
她到處轉悠了一陣,遇見有人把羊往野外趕,蒙蒂斯眼前一亮,那是聖羊——羊群裡有幾隻四角的,更多的還是兩角,她跟在後頭出了城,那裡居然還有幾群羊。
太好了,她來得剛剛好,這時日耳曼人還沒有來交易過。
可挨個端詳一遍,事實讓她有點失望,自己並不在其中。事實上,上島至今,她都沒感受到自己的氣息。
她重新回到城鎮,沿著記憶裡的小路摸索,她的家...家,好陌生的詞,她真的有過家嗎。
路兩旁的街景快速掠過,似乎,似乎在前麵轉角的左數第七家!
天,想起來了,都想起來了...
她默默加快腳步。
這是一間再平凡不過的石砌屋子,單層帶閣樓,門口堆放了很多籮筐,裝的馬鈴薯或收下來的魚乾。有些老舊的門框,磨得光滑反光的石階,正是她裝在腦海裡的那個家。
她推門進去,沒有人。還沒等到她仔細觀察,就聽見有人歡呼,蒙蒂斯順著聲音走,她側耳一聽,這嘈雜聲音是從屋外的後院傳來的,而這聲音變清晰的同時,她察覺到一股與自己類似的能量突然出現。
“太好了!生出來了!”
“快拿剪子來!再端盆水!”
她繞過礙事的家具跑出門,快速衝到後院,看見的就是這一幕。
婦人滿臉欣喜地抱著剛剛落地的幼崽,給她的丈夫看,後者正拎著飼料喂其他家畜,喜不自勝地和妻子逗這個新生的小家夥,輕手輕腳把幼崽交還給母羊舔毛,幼崽還沒睜開眼睛,羊水和其他亂七八糟的液體黏在一起,堵住了鼻子,它因此大張著嘴咩咩叫。
“生了半天終於落地了,辛苦你了。”
婦人拿圍裙擦掉手上血跡,愛憐地摸摸母羊的頭,晚上給你加餐咯,她笑眯眯地說。
她倚著圈欄,看向母羊旁邊小小的一團,眼裡說不出是什麼情緒。
就在剛剛,蒙蒂斯出生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