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堂內香煙繚繞,碩大的佛像莊嚴尊重,金神閃耀。
明月跪坐在佛前,提筆,在宣紙上虔心抄寫經文。春桃手握一盞燭燈侍候在側,麵露心疼之色,張了張嘴,卻又把口頭的話咽了下去。
佛堂內寂靜無聲。隻忽然門外傳來窸窸窣窣之聲,將一旁侍候的春桃嚇得雙目圓瞪,她即刻起身護在明月身前。
而明月手一抖,手中的毛筆直落落的在宣紙上留下長長的墨色劃痕。
二人相覷一眼。
隆冬臘月,天色本就暗得快些,夜風輕拂而過,燭火隨風搖曳,將地上二人的身影拉的修長。她攥著春桃的手,卻發現春桃手中已經浸出了一層薄汗。
二人皆不言語,心卻提到了嗓子眼。此時已將近亥時,門口守夜的太監也不知去了何處。
三更半夜,莫不是神佛顯靈?
扭頭轉身,明月壯著膽子走到了門口。
“主子……”春桃躲在角落裡瑟瑟發抖,雖平日裡性子活潑心直口快,可春桃是真真兒膽小的。
興是小時候常聽大人們談論鬼神之說,春桃打小就怕這些,更何況如今還身處佛堂內。
明月也知她的不安,用眼神示意她呆在原地即可。誰知春桃一咬牙竟小跑著到了明月跟前,她強撐著再一次將主子護在身後,可雙腿止不住打顫。
明月將她衷心儘收眼底,抿唇將人拉回了身後:“彆怕,我保護你。”
這一刻並無尊卑之分,滿滿的熱淚瞬間充滿春桃整個眼眶。她抽了抽鼻子,眼淚啪嗒啪嗒低落。自從入了宮,沒人把她當人看,召之即來呼之即去。
宮裡等階森嚴,她知曉自己是永遠低人一等的婢子,也從不奢求什麼尊重。
隻今日靜貴人這番話,是入宮多年來頭一遭聽到的、把她當人看的話……
細長的柔荑撫在門把手上,還不忘順勢擦掉春桃臉蛋兒上的淚痕。明月輕輕推開,就見門口赫然站著一人。
她嚇了一跳,不自覺的後退兩步後,才定睛看了眼前人,隨後慌慌張張跪下請安:“嬪妾參見陛下。”
寧紹行掃了眼跪在地上的女子,慌慌張張的模樣著實可愛。薄唇微微勾起一個好看的弧度,道了句“免禮”。
後一掀衣擺,大搖大擺走進佛堂內。
明月緊隨其後,誰知男人忽然頓下腳步,明月不備竟直直撞上了那人的後背。
心裡暗到了一聲不好,不顧額頭的疼痛,撲通一聲再次跪到了地上:“陛下贖罪……嬪妾並非有心……”
寧紹行心裡陡然升起一股玩味之情,他上前捏住明月小巧的下巴:“是嗎?朕不信。”
“你可知你犯了衝撞聖上的大罪?”目光落在岸上那遝子佛經之上:“罰你抄一輩子佛經都不夠。”
明月也聽出了帝王話中並無責備,順著那話道:“那陛下要如何處置嬪妾。”
“嬪妾悉聽尊命便是了。”話罷,她撇了撇櫻桃般紅潤的小嘴,還不等寧紹行開口,就搶先一步道:“若是讓嬪妾抄一輩子佛經,嬪妾也認了。反正無論如何,都是嬪妾一人的錯罷了。”
她委屈巴巴的衝著寧紹行眨眨眼,男人向來吃軟不吃硬,這一套對付眼前之人也是受用的很。
寧紹行輕嗤一聲,鬆開了手:“油嘴滑舌。起身吧。”
春桃急忙上前將跪在地上的主子扶起來,心裡卻不自覺的替主子捏了一把汗,想當初再得寵的薑淑妃都未曾同陛下說過這樣的話。
看來主子在陛下心中,還是有一些分量的。
她垂眸,用餘光掃了眼帝王。
寧紹行走到案幾前,隨手拿起一頁宣紙,看了兩眼後嫌棄的將宣紙擱置到一旁:“你寫的?”
明月點頭,快步走到男人身側邀功似的開口詢問:“陛下,是不是行文規範還不錯?若是不錯的話能否免了……”
還不等明月開始討價還價,就聽寧紹行聲音淡淡,話語中甚至夾雜了一絲嘲笑:“不錯,不錯。”
他拍手鼓掌,兩聲過後:“朕從未見過如此漂亮之字!”他著重強調了漂亮這二字:“既然靜貴人字寫的如此工整規範,那就不如再多抄兩遍。抄好後送到乾坤殿,朕親自審查。”
“陛下……”明月重重吸了口氣,早知如此就不耍小聰明了。
“求朕到不如去求求你身邊那小宮女。”寧紹行再次打斷明月的話,目光落到春桃身上,輕笑一聲。轉身拿起堂前三炷香,對著那尊泛著金光的佛像拜了三拜後甩袖離去。
明月瞥了眼宣紙上那一行行潦草的不能再潦草的鬼畫符,又要多抄兩遍,瞬間欲哭無淚,漫漫長夜注定無眠。
她也將目光投落到春桃身上,春桃授意,知道自家主子臉皮薄不好意思開口,索性嘿嘿一笑擼起袖子,接過明月手中毛筆:“主子已經抄錄了好些時辰了,餘下這些,奴婢替主子抄錄。”
“陛下又沒說不可找旁人代抄。”
明月皺了皺好看的柳葉彎眉:“連累你了。”
等抄錄完佛經,已經翌日清晨。二人一夜未曾合眼,抄好佛經後,就匆匆遣人將佛經送至乾坤殿。這才又重新趕回了倚蘭苑,苑裡的小奴才一見主子回來了,欣喜地欲要上前行禮。但瞧見主子與春桃姑娘二人眼下的兩塊烏青,以及連連哈欠,又登時止步。
明月拉著春桃的手快步走回寢殿,一到了寢殿就退下保暖的鬥篷披風,斜躺在梨花軟木靠背椅上:“小憩片刻,又要去請晨安。”
“春桃,你也快休息休息。”
明月最是心疼春桃,眼看著春桃退下朝著耳房走去,這才放心的合了眼。
等再度正眼,已經到了請晨安的時候。春桃替她上妝,眼下那兩坨烏青被完美的遮蓋好。
她今日選了一隻金點翠鑲寶珍珠蝴蝶簪,襯得整個人更加柔美。
收拾好後就即刻趕往坤寧宮。
幸而來的不算遲,坤寧宮內此時隻稀稀疏疏落坐了一些嬪妃。明月上前請安後,便找了自己的位置坐下。
雖身為貴人,但到底還是位份偏低。隻能落坐在後排,甚是不起眼。
斂眸,望向坐在主位的王皇後。王皇後一手撚著佛珠,一手扶額。雙眸緊閉,薄唇微啟。
王皇後癡迷念佛眾人皆知,隻是連等嬪妃落坐的時間也要念佛,眾人還是頭一遭見著。
半刻鐘後,嬪妃們來得差不多了。遠遠望去,就隻剩薑淑妃的位置空著。
昨日陛下又宣了薑淑妃侍寢,每每薑淑妃侍寢後,第二日清晨總是來不了坤寧宮的。
王皇後對此事向來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不等她來,就將佛珠收斂好。說了些宮內閒雜瑣事,又叮囑了幾句定要六宮和睦之類的話,便遣散了眾嬪妃。
明月跟著嬪妃們退了場,由春桃伺候著回了倚蘭苑。昨日整夜無眠,隻今日清晨小憩片刻。回了殿內,明月就又軟軟依在了靠背椅上。
不小會兒就又合上了眼。
春桃知趣兒的退下,隻剛踏出殿門,就隱約聽到幾聲低聲啜泣。再仔細著聽,這聲音卻不見了。
春桃微微蹙眉,循著聲音去找尋,繞過倚蘭苑內結了冰的池塘,最終在偏殿角落內找到了這哭聲的主人——一名小宮女。
若是沒有記錯,這小宮女是前些日子剛從內務府調過來的,之前在浣衣局當過差,後來了倚蘭苑就安排在了小廚房內當差。
那小宮女也察覺到了春桃,止住哭聲,伸出滿是凍瘡青紅的手掌,抹掉臉上淚痕。
“你叫什麼名字?怎的在此哭泣?”
那宮女一下跪在地上,見著春桃那哭聲就止不住了,有一茬沒一茬的抽噎著:“回春桃姑姑的話,奴婢名喚碧櫻。”
“奴婢……奴婢求春桃姑姑為我做主!”
春桃蹲下身子將那婢女扶起來,卻瞥見了她手腕上上紫紅的鞭痕和淤青,察覺出不對,春桃立即掀開那婢女衣袖,卻發現整個胳膊上都是傷痕。
“這是怎麼回事?”
“求春桃姑姑做主,我,我不想在小廚房內當差了……”說著那宮女從口袋中摸出一袋銀子,強塞進了春桃懷中:“這,這是我這幾年來所有積蓄,隻求春桃姑姑能將我掉到彆處……”
“小廚房內有個資曆大些的嬤嬤,整日欺負我,就因著我是新來的,不是鞭打就是掐擰,這樣的日子,還不如回浣衣局去……求春桃姑姑幫幫我啊……”
春桃抿唇沒有說話,卻將那沉甸甸的銀袋子又重新塞到了碧櫻懷中。
碧櫻一愣,連抽泣都止住了,眼神中寫滿了絕望,弱弱的喚了句“春桃姑姑”。卻不料春桃直接將她拉起身。
“主子現在在休息,我先帶你回耳房上藥,待主子醒後,我就帶你去找主子。”
“倚蘭苑內竟還有這等欺壓弱小之事,你且放心,主子定不會饒了那嬤嬤,也定會還你公道。”
春桃說罷,就帶著碧櫻回了耳房。碧櫻抽了抽鼻子,嘴角卻勾起了一抹不可置否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