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清(1 / 1)

論月 青涯間 5887 字 4個月前

程淮一早就和姚婉清去了郊外,二人走的早,問誰都說沒見到他們。

程澈昨夜睡的還算安穩,洗漱後正要用膳,一低頭就見桌上壓著的字條,是哥哥的字。

原是她還未醒他就和嫂嫂一起出去了。

青柳將食盒放在桌子上道:“將軍囑咐說讓小姐多睡會,他有事先走一步,就不和小姐一起用膳了。”

她看著字條笑的欣慰,總算是開竅了,“他一年才回京幾日,總要抓緊時間和嫂嫂相處相處,光靠幾封書信可怎麼行。”

“那就到了。”姚婉清指了指不遠處的小溪。她與程淮同乘一匹馬,出了獵場,到了不遠處的小溪邊。

“帶我來這做什麼?”程淮側首在姚婉清耳邊輕聲問道。他牽著韁繩將她圍在懷中,氣息灑在脖頸有些發癢,姚婉清下意識的往後縮了縮,靠上了他的胸膛。

她指著樹林的方向:“那有棵百年古樹,許願可靈了。”

程淮將馬牽至路旁林間的一處空地,二人朝古樹走去。

沿此再向前不遠處有一座寺廟,傳聞這古樹便是其中得道高僧所栽,每年都有許多人慕名來此求願。

古樹高大,四季常青,冠如華蓋,鬱鬱蔥蔥,大小枝杈上滿係著紅綢、風鈴。

姚婉清拿出兩條紅綢放在程淮手中,“給你也帶了一條。”

“這裡?”程淮爬到了樹上。

“這裡太擠了,在往這邊些。”姚婉清抬手指了指右邊更高些的枝乾抬頭對程淮道。

兩條紅綢如她願係在一高處枝乾上。

程淮許過願,側首看向身邊之人。

姚婉清虔誠的望著古樹,雙手合十放於胸前,不知想到了什麼嘴角微微上揚。

惟願家國平安,所愛之人,歲歲常相見。程淮想。

微風吹拂,紅綢飄動,風鈴聲陣陣悅耳,風載著一個個美好的心願,像遠方去了。樹葉沙沙作響,似是回應。

或許,是風聽到他的心願了。姚婉清側首便見他望著自己笑的溫柔,眼中,還有些彆的什麼在掙紮。

她主動牽起程淮的手,“我們去溪邊坐坐。”

“好。”

溪水清淺,潺潺向前,其間不乏遊魚。

程淮挽起袖口,蹚進小溪,不一會兒就抓到了好幾條魚。

他找了些樹枝來生火,烤魚香氣誘人。

程淮拿下其中一條穿著的魚湊近聞了聞,又咬下一口嘗了嘗,隨後拿下一條吹了吹遞給姚婉清,“熟了。”

姚婉清看著手中被自己咬了一口的烤魚,思緒被牽去了很久之前。

已是六七年前的事了。

那時程老將軍犧牲不久,邊關戰事再次告急。程淮向陛下請命再赴邊關,立誓取回匈奴王的首級並帶其歸京。

不久後,姚尚書奉命前去距邊地不遠的雁門一帶巡察,姚婉清放心不下程淮,便央求自己父親帶自己一同前去。姚尚書心疼女兒為心上人日夜憂心,應下了這件事。

那是她第一次去離開京城。

沿路植被逐漸變得稀疏,土地逐漸裸露,這便是雁門了。

在那兒,姚婉清第一次知道了戰爭的殘酷。不是書上短短幾字,寫著誰輸誰贏,更不似茶館說書先生所說的那般,幾個智謀就能輕鬆贏下。

雁門再往前走便是戰場了,那裡戰事不斷,塵土接二連三的被馬蹄揚起,黃沙漫天,遮天蔽日。

在雁門,每日都有大量流民遷入,他們大多家在關隘,或更遠處的北地,因戰亂流離失所,食不果腹,被迫背井離鄉來此避難。

避難所狹小擁擠亦不能很好的遮風避雨,加上這季節瘟疫高發,隨處可見兩三抬著擔架的小吏,將因瘟疫橫屍街旁的人抬上擔架,再抬去郊外。

濃煙源源不斷的從城南郊外升起,日夜不停。在這座城裡家破人亡,孤兒寡母隨處可見。

太守賑災的銀子批了一筆又一筆,怎麼也停不下來,流民依舊源源不斷,再這樣下去,連城內安全都是一個問題。

雁門作為重要關隘又是戰場的後方,承擔著輸送糧草的重要任務,戰事,流民,瘟疫接二連三。雁門太守無力應對上書陛下,這才派姚尚書前去解決。

姚尚書看她看得緊,除了才到雁門去府上那段路外,她一次都從院子裡踏出過。

姚婉清隻能坐在窗前,望著黃沙漫天的方向,寬慰自己離他比京城近些了。

轉眼,已是半月有餘。姚尚書案上的折子漸漸變少,不用一夜接著一夜伏在案前了。

從太守和父親的交談中她不時能聽到些前線的戰報,戰事不知何時結束,她卻是要回去了。

臨行前一晚姚婉清原是想早些休息,卻不知怎的竟是輾轉反側,睡意全無。

許是冥冥中是指引,她披著披風,朝父親書房方向走去。

已是三更了,書房還亮著。

姚婉清鬼使神差的湊近了那扇窗。

“人找到了嗎?”父親語氣急切嚴肅。

姚婉清心中一緊暗道不好,定是出什麼事了。

“目前沒有。”書房內傳來另一人的聲音。

“這都過去幾個時辰了,怎麼還沒消息!”

“還請大人恕罪!”稟報之人已麵色慘白,再也不見一絲血色。

大戰在即,將領失蹤,他比誰都知道這意味著什麼。

那時程淮帶人馬前去偵查敵情,原是想趁其不備,火燒糧倉,生擒戈途,誰料他們主力提前歸營,他們反倒被打了一個措手不及。程淮小部人馬正對著敵人主力,他彆無他法,隻得將人分散撤離。

撤離過程中,一受傷士兵被俘,眼見同伴即將撤離自己卻留在原地生死未卜,心裡害怕極了,他朝著程淮大喊:“將軍救我!”

敵軍將領迅速順著他的視線鎖定了程淮。

隻片刻,程淮就被敵軍團團圍住。

其餘士兵見狀紛紛前來支援將軍,奈何寡不敵眾。直到黃昏,才有一滿身是血的士兵策馬狂奔回營地報信。

副將不敢有任何猶豫加派人馬迅速尋找,隨即將消息送往雁門,送往姚尚書住所。

“將軍是去了哪裡?”姚尚書眉頭緊皺,從聽到消息那一刻他就感覺氣血翻湧,此刻更是頭痛欲裂。

“是在西方林地裡失散的。”副將麵如死灰,已抱著必死之誌了。他單膝下跪,雙手抱拳行軍禮道:“末將自知罪孽深重,不求大人寬恕,隻求先留末將一命去尋將軍,待將軍歸來,末將必當以死謝罪。”

出了這麼大的事,又見他如此一口一個謝罪,姚尚書心裡更是煩亂,他煩躁的擺了擺手示意副將快些去出去,“你且去尋人罷,我在這等著你消息。”

‘哐’的一聲,門被推開了,屋內燈光漫出,照的門前空地都亮了幾分。副將大步向外走去,很快便與夜色融為了一體。

姚婉清腳步有些虛浮,借力靠在了窗邊牆側。她的心幾乎要從胸腔裡跳出來,右手緊緊攥著,指甲掐進皮肉也毫無知覺。

她不斷深呼吸讓自己冷靜下來,心中勇氣油然而生。

片刻後,她做出了一個冒險的決定。

借著夜色,姚婉清出了院子,一刻不停朝城內軍營跑去。

“往那邊去!”這西邊林地她是第一次來,夜裡方向難辨她隻好一遍遍叩問自己的直覺,跟隨直覺的指引向前去。

二人已在這林子裡轉了不少時間了,連一點響動都沒有。

“小姐,那邊是深林地,最是容易迷路,將軍是在西邊林立走散的,我們就要到林子東邊了。”士兵為難道。

“我都不怕你怕什麼,走就是了。”姚婉清心裡著急,不欲與他多說。

姚婉清祖上世代於京城為文官,她一個讀書人家的小姐,哪裡機會學騎馬,孤身一人亦不識路,該如何尋他?

短暫思考過後,姚婉清拿著父親的令牌去了城內軍營,尋了一個士兵,並威脅其帶自己上馬,前去林子裡尋人。

她一向清雅溫婉,今日之前,任誰也想不到她一個世家小姐會做出這般脅迫士兵,強人所難之事,更想不到她有這般勇氣,深夜隻身前往戰場不遠處的密林尋人。

前方黑暗裡突然傳出些窸窸窣窣的響動,姚婉清心中一驚,迅速將火把靠了過去,火光閃動間,一隻兔子跑了過去。

原是這兔子在地上打洞的聲音。二人心驚過後,皆是一陣失落。

火把順著兔子離開的方向照去,那兔子跑著跑著,突然就不見蹤影,隻聽‘噗通’一聲。應是掉進了什麼坑洞裡。

姚婉清的心越跳越急,一陣莫名的激動將她包圍。

直覺告訴她,他就在附近。

她連忙跟了過去,隻見一塊地顏色比四周都深,那是一處人為製造的陷阱。姚婉清俯身將火把向下探去,正對上程淮警惕的眸子,她真的找到他了!

這處陷阱並不深,程淮半坐靠其中,身上滿是傷口,鎧甲被一處處深淺不一的紅色覆蓋,已很難辨認它原本的顏色。

“找到了!將軍在這!”

一匹馬坐不下三個人,姚婉清好容易才找到他,斷不會再一次留他一人在這。她心一橫,跳了下去。

所幸這陷阱左右不過是大半人高,她也沒受什麼傷。

那士兵左右拗不過她,隻能將二人留在原地,自己快馬加鞭找人來救他們。

起初看到姚婉清時,程淮怔愣了片刻,他以為是自己出了幻覺。眼睛先是一亮,隨即又暗了下去,右手依舊緊緊握住匕首。

直至她跳了下來抱住自己才回神。

姚婉清先前真是怕極了,她怕自己找不到他。好容易找到他又見他渾身上下無一處沒傷,抱著他就哭了出來。

程淮看著自己滿是血汙的手,停了片刻,後輕拍著她的背幫她順氣,輕聲安慰道:“你看看我,婉清你看我,都是些皮外傷,沒事的……”

姚婉清紅著眼眶與他分開些距離,儘管她足夠小心,還是扯到了他的傷口,程淮下意識的皺了皺眉。

“都這樣了,還說沒事。”

見到她,程淮放鬆了不少,眼底的疲色漸顯,“怎麼和伯伯一起來雁門了?”

半月前,他得知陛下要派姚尚書前去雁門,那時程淮還想,若是能見她一麵,該有多好。

他自知奢望,這一點念頭很快就被戰報蓋了過去。誰料今日,他竟願望成真了。

“夜裡聽人和父親說你走散好幾個時辰了,我不放心,就來尋你。”姚婉清看著他滿身是傷想觸碰都無從下手,隻好拿出隨身帶著的藥粉一點點灑在他傷口處,藥粉很快就見了底。

見她手足無措的樣子程淮小幅度的握了握她的袖角,“你彆忙了,我沒事的。”

程淮不想弄臟她的衣服。

姚婉清哪裡還顧得上衣服這些身外之物,避開傷口握住了他的手,解下披風蓋在他的身上。

“來的路上我心裡亂的不行,多虧上天保佑,還好找到你了。”

程淮靠在她肩上笑了,“起初我還以為,來接我的是閻王,好心讓我再見你一麵……”

“不許說這樣的話!”

“好,不說。”程淮閉上了眼睛。

“不許睡!”姚婉清又緊張了起來。

“不睡,我就是累了,靠一會兒。”程淮聲音有些發虛。

姚婉清退而求其次,“那你陪我說說話。”

“嗯。”

士兵終於帶著些人趕到此處,將二人救回了營地。

姚尚書一聽女兒回來了,連忙向城內營地跑去,他一路氣喘籲籲,隨帶路人走了好一陣子才見到自己的女兒。

姚婉清原本的紫色衣裙沾滿血汙,幾乎看不出原來顏色,她眼睛卻是清亮。

見到父親姚婉清上前幾步,跪了下去,雙手捧著令牌高過頭頂,“父親,女兒知錯。”

見她這幅模樣,姚尚書憋了一路的話此刻是一句都說不出來了。

他低著頭,在原地站了良久,終是長長歎出一口氣,“起來吧,可有哪裡傷著了?”

姚婉清搖了搖頭。

姚尚書抬袖擦了擦她臉頰的灰道:“去看看他吧,這也要天亮了,爹在院子裡等你用早膳。”

姚婉清又紅了眼眶。

“傻孩子,還愣著做什麼,快去吧。”姚尚書又擺了擺手,她這才轉身去尋程淮。

此事平息後,她與父親歸了京,再後來,程淮大破匈奴連收六城,陛下大喜賜,其大將軍名號,少年將軍,自此一戰成名。

想到這程淮也笑了。“若是你沒來救我,我此時還不知在何處呢。”

二人並肩沿小溪向前,一路上並無過多言語。

程淮思慮良久,終是開了口:“婉清,我……”他從上門提親後就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現下終是開口了。“你知我大半時日都在戰場,一年到頭本也是見不了幾麵,我擔心……”

“擔心連累我?”

程淮驀的抬頭。他沒想到她會說出來。

對於這個問題程淮想了許久,一直不知要怎麼開口,此番被她這樣說出來,先前準備的說辭全留在了肚子裡,一時半刻竟不知要說些什麼。

姚婉看著程淮的眼睛鄭重道:“我雖生於世家,卻並非手無縛雞之力,不能自保。我心悅於你,從不去想那無中生有之事。無論你是程府少爺,亦或是大將軍,我心悅的,自始至終,唯你一人而已。我從不害怕什麼,慶功設宴,亦或祭酒斟茶,無論發生什麼,我都等你歸家。”

程淮聽到此處眼中一澀,淚珠落了下來。

姚婉清伸出手,捧著他的臉拂去淚水,將二人額頭輕輕相貼,她輕笑,“許多年前,我便不怕了。”

二人緊緊相擁,程淮親昵的用鼻尖蹭了蹭她的頸側,隨後在她唇角落下一吻,“三生有幸,得遇良人,夫複何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