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楚河漢界(1 / 1)

輕輕輕的夏 米酥酥 3405 字 11個月前

今年的清明節第一次被納入法定節假日,孩子們終於可以隨著家長回去祭奠那些他們並不了解的先祖。江南的綠覆了一層又一層,連綿成片的花簇粉白相間,連天和雲也抹去了灰,用最明亮的眼眸望著塵世的臉龐。選擇在生命蓬勃盛放的時節緬懷先人,應該能給生者帶來最大的前進力量。

因為年初老爺子的過世,楊家人自然特彆重視這次節日。沈行周與沈忱沈慊則是第一次來到太爺爺太奶奶的墳前,沈行周心懼而好奇,麵對“死亡”這個命題,她總是能升起一些連自己也說不清的情緒,隻知道這是一種莊嚴的、直擊自己內心的感覺。而家裡的“反矯達人”沈慊小朋友,則站在祖墳前不停說著各種“童言無忌”的話,就差被沈雲開當著老祖的麵公然“清理門戶”了。

短暫的儀式加上踏青的放鬆,假期一眨眼就過去了。鬨哄哄的小鎮又重新變回那個溫婉如水的安靜女子。

沈行周的書包裡藏著一支掃墓時撿回來的樹枝,其實她並不認識這種植物,但又怕被媽媽說撿了不該撿的東西,也不好意思向他人尋問。這一截小臂長的樹枝,光滑筆直,粗細均勻,宛若一根精心打磨過的筆杆,最難得的明明是掉落的殘枝,卻依然飽滿水潤,沈行周忽然覺得,用這個小玩意兒做一支工藝毛筆豈不是太有意義了!她準備這周回去就讓爸爸幫她實現這個心願,到時候她就說是在學校花壇裡撿的。

風越吹越暖,同學們每天的困意甚囂塵上,每到下午的幾節課,沈行周都要拚命掐自己的胳膊來保持清醒。這天,她正搖頭晃腦的時候,陸至杭戳了戳她胳膊,說:“你有沒有看到這個燈剛剛晃了一下。”

“我看是你太困了,腦子暈了吧。”

“說不定也是哦。哎,我眼睛都睜不開了,都出現幻覺了。”

可這並不是幻覺!“汶川大地震”的消息讓所有人都感到震顫和不可置信。對許多人而言,這種災難隻存在於書本和曆史中,是絕對不會輕易發生在自己正進行的歲月中的。學校隨即展開了募捐活動,學生們沒有準備,隻能挖空口袋把身上的一些零錢都捐了出去,班上有一位家境不算好的同學竟然捐了一整個月的生活費,大家知道後格外照顧這個同學。

在學校裡畢竟信息閉塞,直到周末走出校門,大家才發現這場天災在全國掀起了驚濤巨浪。所有的電台都在轉播現場救援情況,無數人間慘劇在頃刻之間一並發生。沈行周的奶奶一直守在電視機前,跟著屏幕裡麵的人不停哭泣。那些悲痛欲絕的畫麵,和令人動容的犧牲,將沈行周的思緒攪的天翻地覆,她不敢再打開電視機,也抗拒翻閱報紙,正在進行時的悲慘世界讓她喘不上氣,她痛恨自己的渺小、自己的無力,她無法想象那個用身軀護下孩子的媽媽,明明孩子的臉就在眼前,卻無法伸手給予最後的愛撫是怎樣的絕望。她不敢再繼續想下去,隻能張大嘴巴,極力地吸著空氣,可是一口接著一口,始終沒有新鮮的氧氣抵達肺部,她越來越無法平緩即將要窒息的不適。拚了命想把這種痛苦從身體裡抽離,可越是這樣,她越是討厭自己——那裡的人正陷身慘絕人寰的漩渦,而她一個遠離災區毫發無損,甚至連生活都不受絲毫影響的人,卻妄圖偽裝成一個受害者的模樣,這是多麼可恥的一件事。此刻,她多麼希望有個人能傾聽她內心的潮湧,可身邊唯一能理解她這種想法的爸爸此刻正在外市出差。

她跌跌撞撞地逃出門去。一路上腳步虛浮,不辨方向,就這樣迷迷糊糊地走到了一個弄堂口,她身上隻穿了一件薄的針織衫,穿堂風肆意地鑽進領口、袖口及下擺,接連的幾個激靈終於讓她清醒了幾分,可回過神來,電視上的一幕幕又清晰地展現在腦海裡,沈行周再一次悲從中來,索性蹲在地上大哭起來。在這個鮮有人經過的偏僻角落,她如同找到宣泄口一般,越哭越放肆,直到哭得全身發麻,手指僵硬也停不下來。

“沈行周?”

沈行周已經哭得混識不清,根本沒有聽到有人在叫她,或許聽到了也認為那是恍惚間的錯覺。

“沈行周,你怎麼一個人在這兒?”

好像是有人在叫自己?不可能,這地方連人都鮮少經過,怎麼會有熟人!

“沈行周?發生什麼事了?”

這一次她聽清楚了,真的有人在喊自己。她從臂彎裡緩緩抬頭,一張娃娃臉上涕泗橫流。見來人正低頭麵色凝重地俯視著她,一陣狼狽的窘迫感頓時襲上心頭,她慌忙起身,可方才情緒過於激動又加之蹲的太久,腿腳幾近失去知覺,一個趔趄向後仰去,直接四仰八叉翻倒在地。

對麵的人眼看著她跌下去,也隻來得及發出“哎哎哎哎”的提醒。

青春期的女孩子格外在乎自己的形象儀態,最受不了在彆人麵前出糗,尤其是在同齡異性麵前,這一跤將沈行周的自尊心摔得粉碎,本就情緒不穩定的她氣急敗壞地向眼前的人吼道:“陸至杭,我一個人在這裡好好的,你又冒出來煩什麼?你沒有自己的事情做嗎?為什麼總是陰魂不散,每次你出現都會讓我倒黴,以後能不能離我遠一點,我真的很討厭你!”

此刻正打算過去扶人的陸至杭還未來得及完全抬起右腳,便連連往後退了兩步,剛才被沈行周的憨態逗開的梨渦也迅速消失,血色在臉上橫衝直撞,幾秒後儘數褪去,隻剩煞白,望向沈行周的眼裡透著不解、悲傷和小心翼翼,嘴唇微微翕動,卻沒有發一言,下意識想辯解些什麼,但又不知錯在哪裡,自己明明什麼都沒有做。

在搬去現在的新家前,他們一直住在這裡,這是他父母單位的家屬樓,他和姐姐都在這個大院出生,隻是這一片幾年前因為新區規劃都被拆了,雖然現在的新家更寬敞更舒適,但他更懷念以前這個無拘無束,充滿煙火氣的地方,每回出門都忍不住要到這邊繞一圈。對這條路來說,他才是最熟悉的老朋友。方才他拐進路口時,便隱隱覺得地上蹲著的身影有些熟悉,直到走近才確定是沈行周,他不明白為什麼她會一個人蹲在沒人的角落崩潰大哭,隻是猜測一定發生了什麼不愉快的事情,他在邊上站了很久,一直猶豫要不要去打擾她,可是他左右打量了一下這條偏僻到近乎可以犯罪的小巷,怎麼也不放心繼續讓她一個人待在這裡,這才忍不住上前詢問。

他怎麼也沒想到,沈行周一句答他的話也沒有,反而衝他歇斯底裡指責了一番,他努力回憶這段日子以來兩人的交集,不懂何時起,在沈行周的心裡他已經變成了不可原諒的一個人,他以為,他們的關係處於良性發展周期。

他最後朝沈行周的方向偷偷瞄了一眼,退了退,機械地轉過身去,待走出幾步後,又半回頭說道:“這裡不安全,你早點回去吧。”然後慢慢消失在小巷的拐角。

與此同時,沈行周的情緒倒是平複地差不多了,在陸至杭愣神的那幾秒,她猛地意識到自己的話過於嚴重,待她完全清醒時,人已不見了蹤影。

來時的悲天憫人暫時被收起,沈行周望著陸至杭消失的方向思緒複雜,她說不出是後悔還是心酸,即使這幾個月來,他們之間還沒能像正常同學那樣自然地相處。但是她能明顯感覺到陸至杭細微的變化。於情於理,她都不應該說那麼難聽的話啊!

她想找個適當的機會表達一下歉意,沒想到回到學校以後,陸至杭像徹底變了個人似的,真的再也沒有打擾過她,就好像他們兩個從來就沒有認識過,隻是在高鐵上偶然坐在一起的陌生人。沈行周對這突如其來的變化無所適從,那些話並不是真心的,可陸至杭當了真。

去藝術教室上音樂課的時候,陸至杭自己選了一個靠角落的位置坐下,似乎忘了還有一個同桌,好在舒舒看出了不對,拉著沈行周在自己和丁曉陽之間坐下。沈行周心裡逐漸升起一股莫名的恐懼,她現在看到的都是彆的同桌之間的共進退,隻有自己像是一個落單的孤兒,站在無人的路口,孤獨無助。

接下來的日子一如往常,沈行周被迫慢慢習慣,兩人之間沒有語言交流,甚至連一個多餘的眼神都沒有。

久而久之,班裡又開始起了一波新的流言,陸至杭和沈行周熱戀期間發生了爭吵,導致現在處於嚴重冷戰期。餘昊澤忙著到處交際,吃飯的時候也前所未有的撇下陸至杭和吳遇打入到彆班內部——他四處彙集關於沈陸兩人冷戰原因的版本,甚至拿了個小本本畫上了密密麻麻的思維導圖。雖然他知道這些流言純屬以訛傳訛,但是這個過程給他帶來了巨大的歡樂,因為大家都想象不到,有些言之鑿鑿的推測有多麼的離譜!有人竟然說是陸至杭上一次的月考成績有兩門都比沈行周高,讓沈行周很沒麵子!還有人說陸至杭穿了好幾次沈行周討厭的顏色的鞋子!當餘昊澤把這些戰果在寢室裡眉飛色舞地給兄弟們講述的時候,連吳遇都笑得捶胸頓足。陸至杭卻無心理會這些無稽之談,隻有他心裡明白,這不是冷戰,而是楚河漢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