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楊老太太從裡屋出來,事情發生以後,她一直在給前來幫忙的鄰居交代事情,以及列要通知的遠房親戚名單,神態出奇地平靜。她走到靈床邊拿了把椅子坐下,望著老伴的臉,語氣緩緩地說:“老頭子啊,終究還是你走在了我前頭,就這麼爽爽落落地走了,也是旁人求都求不來的福氣,你安心地去吧,我這裡有孩子們呢。”
“媽—”楊輕山輕撫母親肩頭,聲音悲愴沙啞。楊母把手搭上兒子的手背,麵露慈色安慰道:“彆難過,人老了都會去,你爸是在夢裡走的,一點苦頭都沒吃,這是他的福氣,你們的孝心他都知道。”
楊輕山看著母親如此平靜,心中更是波濤洶湧,卻不知如何開口。
“爺爺——”
“爺爺——”
楊伯吾和楊醒醒同時跑入靈堂,哭著往這邊撲過來。原來,楊念山一家今天也在省內朋友家做客,接到電話立馬往回趕,在高速出口處與沈雲鶴等人遇上,便一起過來了。
“爺爺,你不是說等我中考結束要讓我在這裡住一個暑假嗎?你還說要給我做一把竹椅,讓我每天可以在屋外的老槐樹下和你一起乘涼!”
“爺爺,我還沒有學會你的手藝呢,你說過要我繼承你的手工坊的,爺爺你醒醒呀,我以後經常回家來看你和奶奶好不好——”
兩個孩子跪在靈床邊哭的肝腸寸斷,在場的人無不為之動容,羅蘭序和王卉心也在一旁掩麵痛哭。原本稍許安靜的靈堂再一次哭聲連綿。
沈行周一直緊跟在沈雲鶴身後,拉著他的衣服下擺,她從沒有見過如此的場麵,或者說,從沒有如此清醒並且近距離地站在一個亡者身邊,太爺爺太奶奶的離世已經是記憶裡非常模糊的一部分了,楊爺爺也是看著自己長大的長輩,慈愛可親,自己也很喜歡他,他的突然離世也讓自己十分難過,但是此刻與周圍人狠狠共情的同時卻生長出無限的恐懼,是的,自己害怕這樣的場景,非常害怕。
沈雲鶴終於覺察到女兒的不安,握著女兒的手,俯身說:“彆害怕,楊爺爺就和我們自己爺爺一樣,他也一直很疼愛周周的。”他知道女兒心裡一定害怕的不得了,想先帶她回去,但是眼下的情況又走不開,隻能讓妻子帶女兒先行離開。
關玉將女兒帶回家裡以後,便讓婆婆陪著她,自己也要過去幫忙,這座古老安靜的江南小鎮,婚喪嫁娶依然是大事,縱使年輕人平日都在外麵打拚,在這些重要的時刻都會往回家趕,同村每個人都儘心出著一份力。特彆是朝夕相處的鄰居,情感也已經比許多親戚還要深了。
今晚過去的人大部分都要一起守夜,於是沈母便讓孫女和自己一起睡,關玉也難得沒有反對。沈行周雖然害怕,但卻反複回憶著剛才的場景,長這麼大,第一次對“死亡”這件事充滿了好奇,不斷地和奶奶討論這個話題,老人家的閱曆豐富,觀事通透,沈行周覺得,通過奶奶的講述,這一切似乎變得不那麼猙獰了,反而還多了一絲敬畏感。
第二天,所有的親朋好友全都到齊,大家都來送楊老爺子最後一程,若是這一麵見不到,那從今往後便是真的沒有任何交集了。
楊醒醒和楊伯吾已經哭的沒有了力氣,這倆孩子說什麼也不肯休息,要一直陪著爺爺,在他們心裡藏著深深的自責,後悔在成長過程中陪伴爺爺的時光太少,讓他和奶奶兩個人總是處於對兒孫輩的思念和期盼中。
對成年人而言,會通過對一個親人在家庭中經濟價值、年齡老幼的衡量來決定他去世的悲傷程度,而在孩子心中,隻因為永失所愛,再不能見,任何一個親人的離世都讓他們無法輕易從悲傷中抽離。
楊醒醒的情緒在爺爺火化前一刻達到頂峰,告彆廳裡,她拚命拉著遺體運送車的一角,隻想讓爺爺在這個世上多停留一刻,可是想到為了讓爺爺早日入土為安,她又不得不鬆手,眼看著工作人員把車推走,關上那扇生者與逝者訣彆的門,她再也沒有力氣,絕望癱坐在地上,根本記不清是誰扶自己起來,也不知道從殯儀館到家裡的路開了多久。隻是,坐在大伯身邊的她,明顯感受到骨灰盒上熱燙的溫度,這是爺爺留在世間最後的溫暖吧。
楊老太太終究是在家裡哭了一回,少年結發,攜手一生,是不舍也好,心痛也罷,終究老來失了伴,往後的日日夜夜,唯有幾十年的回憶無言相伴。
事禮已畢,多數人逐漸散去,隻留下一些比較親近的人幫著打理最後一些細碎的事務。這時,老太太從自己屋中出來,拿出了兩個木盒子,放在八仙桌上。其中一個是用大紅酸枝製成的方方正正的小木盒,表麵沒有任何雕飾,隻是盒子的鎖不同於尋常金屬製成,而是與盒身自成一體的一個月牙形凸起,老太太捏住月牙輕輕一轉,盒子便打開了,裡麵是一把精美的老式銅鎖和配套的鑰匙,底下還方方正正地疊著一張紙。
眾人圍成一圈,都不解何意,老太太望著孫子楊伯吾,將盒子往他的方向推過去,對他說道:“這是你爺爺木匠庫的鑰匙,打從我認識他的時候,他就喜歡和這些木頭、刨子打交道,家裡的桌椅床櫃,凡是能用木頭做的,無不是出自他手,你的父親和叔叔雖說小時候跟著他學了幾年刨木頭,但是長大後都有了自己的前程,你父親一心走仕途,而你叔叔,為了經商早早就出去打拚。他和我說過,如果你也不喜歡這門手藝,那就把這間手藝屋子當個紀念傳承下去。這把鎖是他前幾年自己設計,找熟悉的鎖匠打的。現在還沒用上,是為了方便我每天能進去打掃打掃,不至於落灰。等到我們都不在了,你就把他鎖起來,若是後輩子孫有感興趣的,再把鑰匙傳給他們。”
楊念山兄弟倆聽聞母親此言,再回想父親一個人午夜徘徊時的遺憾,不覺又一次淚濕了眼眶,老一輩人就是把自己的期盼藏起來,單純地希望兒孫在自己選擇的路上越走越好。
楊伯吾小心翼翼地捧起盒子裡的鑰匙,翻轉端詳,又展開下麵的紙,用方正的楷體寫著“如人一世,當塑本心”,這是爺爺做木匠幾十年的初心,也是教育後世為人的基礎之道啊,楊伯吾喉嚨酸癢地講不出話,心中卻早已暗暗下了決心。
眾人的視線又隨老太太轉到了另一個盒子上,與方才那隻風格不同,這是用小葉紫檀精心雕琢過的首飾盒,盒子的六麵分彆用浮雕栩栩如生地展現了梅花、蘭花、喜鵲、蝙蝠、錦鯉和祥雲。在刻有祥雲的一麵輕打開抽屜,裡麵是一枚金絲鑲玉長命鎖,鎖鏈由數十顆大小勻稱的紅珊瑚串聯而成,做工氣質一看就非今物,隻是眼下依然保存的光亮如新。在場的人都被這老物件所震撼,不說價值幾何,就憑這工藝就不是凡物。
“這是我剛嫁到楊家的時候,我婆婆,也就是你們的太奶奶給我的見麵禮,聽說是她的陪嫁,原本想把它繼續傳給女兒,沒想到一連生了三胎都是男孩,他們夫婦非常想要個女兒,於是在我們新婚第二天就把它給了我,希望我能為楊家生個大閨女,可沒想到,我也連生了兩胎男孩。所以當年醒醒出生的時候,可把你們爺爺開心壞了,他說終於可以在閨女出嫁的時候給她帶上這把長命鎖了。”
楊醒醒不可置信地聽著這些,爺爺,一定幻想過無數次親眼看著她穿上嫁衣的樣子,然後親手給她戴上珍愛的長命鎖,看著她幸福地牽起愛人的手,可是,那一天爺爺永遠也等不到了。
不敢再往下想。
“醒醒,我思索了好幾天,還是決定趁現在就將她交到你手上,也算了了你爺爺一個心願。”楊醒醒看著奶奶遞過來的盒子,回頭找尋父親的眼神,看到爸爸微微頷首,她才雙手將盒子接了過來。
這時,圍著的人群中有一位五十多歲的中年婦女奮力掐了一下自己丈夫的手臂,在他耳旁忿忿地指責:“你媽留了這麼好的東西你都不知道?現在就便宜這小丫頭片子?你也是你媽的兒子,不行!今天你不把他拿回來我絕不答應。”說完又假惺惺地問楊老太太:“這,嫂子,我怎麼不知道咱媽還留了這麼貴重的東西呀。”
眾人紛紛望去,多少聽出了她話裡話外的意思,這是已故楊老爺子的三弟媳婦兒陶鳳娥,也就是楊輕山兄弟的三嬸,雖然排行最小,但最是市儈,家裡原本兄友弟恭,其樂融融,自從這位小媳婦兒進了門,不斷地拱火挑撥,小到鍋碗瓢盆,大到房子田產,自己屋裡統統都要占上風,當初三兄弟分家的時候原本好好的一人一間屋,二老單獨住一間,可這位女士非要說二老沒有人照顧不行,要他們分彆跟著老大老二,自己強行占了倆屋,老大老二夫妻為了家中和氣,也沒有另生計較,好好地給二老養了老送了終。
老話說妻賢最少旺三代,老大楊若懷喜歡手藝,成了十裡八鄉有名的木匠,一對兒子一商一政,老二楊若川則是那個年代少有的注冊會計師,如今兒子已是高級工程師,女兒則在國企上班,不說大富大貴,也算得上出人頭地了。反觀老三楊若穀,妥妥的妻管嚴,一輩子唯唯諾諾,當個任勞任怨的農民,兒子庸庸碌碌,隻在附近的廠裡做個普通技工,老三媳婦把這些歸咎為老大老二家出息了看不上他們這些窮親戚,這麼有能耐隨便指個美差都夠自己兒子享福一輩子,可她忘了自己兒子現在這個職位也是老二家的兒子托關係才進去的,雖說工資不高,但是五險一金都有,對他的能力來說已經是很不錯的歸宿了。
當陶鳳娥聽到自己婆婆居然偷偷摸摸把這麼個值錢的寶貝給了老大家以後就坐不住了,何況自己家還有個真真切切的孫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