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晉陽,自前朝起成為首都,至今已有二百餘年。
跟隨獨孤箬上京的軍隊有五百人,這麼多人不能都進入晉陽。因此四百人在城門外止步,由副將素和沮帶往京畿折衝府的駐紮地。
其餘一百人從西側嘉定門入,早有消息靈通的百姓在路邊夾道歡迎。
等符陟雲他們走到近前,不僅歡呼聲震耳欲聾,還有數不清的荷包、手絹、鮮花等向將士們扔去。
符陟雲年齡小,長得又俊,更是百姓們的重點關愛對象。她抱著滿懷的小禮物,深深感受到了帝都人民澎湃的熱情。
又走了一刻鐘,人群漸漸稀疏起來。符陟雲剛鬆了一口氣,就見一朵精致的絹花隨風飄下,打著旋兒落進了她懷裡。
這朵絹花用皇室貢品輕容紗製成,顯而易見是一朵宮花。
符陟雲抬頭看去,隻見一位宮裝麗人斜倚窗邊,正舉杯向她致意。
由於懷裡抱了東西抬不起手,她隻能點頭微笑,算是謝過對方贈花之誼。
目睹了這一幕的吳晨笑道:“可以啊陟雲,就數你收到的禮物最多,把我們都比下去了。”
前頭的人聞言回過頭來嘲笑道:“這話怎麼說的,我們可沒你吳黑炭這麼寒磣!除非某人進城前先在臉上塗上二斤膩子,不然小娘子們還以為頭盔下麵黑漆漆的沒人呢!哈哈哈哈哈哈!”
大家一起大笑起來,隊伍裡頓時充滿了快活的空氣。
折騰大半天,總算將呼邪單於等人送入了天牢,這一百人的小隊便又出城去往折衝府找大部隊彙合。
隻有獨孤箬和符陟雲因為皇帝點名要見而留在了城中。
雖說符家在京中也有房子,但既然獨孤箬也在,符陟雲自然跟著她住進了獨孤府。
時隔一年,符陟雲終於又過上了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日子,簡直美好得讓人想落淚。
沐浴吃飯後,她一頭栽倒在床上,一夜無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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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卯時(五點),天剛蒙蒙亮,符陟雲已經站在了太極殿外。
身為統領長平軍的正三品鎮西將軍兼北伐俘虜的押運官,獨孤箬自然需要在早朝向建寧帝彙報此次北伐的戰果。
而符陟雲作為一個小小的親兵,沒有位列朝班的資格,隻能在殿外等候。
當第一縷陽光越過宮牆灑在太極殿飛揚的簷角上時,一位內侍匆匆走來,向她行禮:“奴婢奉陛下之命,請符大人前往兩儀殿。”
兩人轉身離去,太極殿的大門在此時洞開,官員們蜂擁而出,像一股洪流般湧向宮外。
獨孤箬夾在人群中,遙遙看著外甥的背影消失在拐角處,這才收回目光,跟上同僚們的腳步。
兩儀殿是建寧帝平時接見朝臣的所在,比太極殿小了不少。也許是缺乏修繕,盤龍柱上的金龍有些掉漆,隱約露出了純黑的底色。
符陟雲等了一盞茶的功夫,建寧帝才姍姍來遲。
她瞥見一抹明黃色的身影從照壁後拐出,來不及細看便俯身下拜:“臣長平軍親衛符陟雲,參見陛下。”
“起來吧。”建寧帝帶笑的聲音從禦座上傳來,“不必拘禮。”
符陟雲直起身,按耐不住心中的好奇,向上看去。
來之前,她對建寧帝的形象有過許多設想。這位女帝原為世宗的皇後,在世宗因病去世後力排眾議登基為帝,並將國號從齊改成了晉,成為晉朝真正意義上的開國君主。
有人罵她狐媚惑主、牝雞司晨,也有人讚她舉賢任能、收複失地。不論外人眼中她是什麼形象,都不影響她牢牢把握帝位近二十年。
禦座之上,建寧帝一身圓領龍紋明黃色錦袍,滿頭銀發一絲不苟地束在玉冠內,隻簪了一隻玉質鳳釵,瞧著頗為平易近人。
唯獨一雙眼仿若攜風雷之威,對視的一瞬間,符陟雲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直視天顏乃不敬之罪,但建寧帝卻沒有怪罪。
她饒有興致地看著堂下的年輕人:“方才在朝會上,獨孤將軍為你請功,朕已經應允了。符卿,你可有想要的封賞?”
符陟雲拱手道:“保家衛國乃臣等將士畢生所願,臣彆無所求。”
建寧帝笑了:“你無所求,朕卻不能無所賜。聽說你至今還未許下婚約,朕就賜你一門好親事如何?”
“北海郡王明無咎,汝南袁氏袁涇,劍南沈氏沈延年,這三人都是少年英才,堪為良配。”
都說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可這封賞竟似催命符般駭人。
符陟雲額間隱有薄汗,急忙表明心意:“陛下,臣年紀尚輕,功業未成,不敢耽誤諸位俊彥。”
建寧帝挑眉,訝然道:“莫非你已經有了意中人?”
符陟雲咬咬牙,本想杜撰一個意中人來搪塞,話到嘴邊卻怎麼都吐不出來。
心念電轉間,她福至心靈般說道:“陛下,齊大非偶,臣擔心,此等高門恐怕不願家中女眷拋頭露麵。”
此言一出符陟雲才想明白,建寧帝不是真心要賜婚,隻是借此試探自己的心意。
自從建寧帝大力提拔女官、發展科舉以來,世家高門不滿女子弄權,更忌清流分權,反對者甚眾,世家女也少有成為女官的。
若是她被一門好親事恍花了眼,隻怕建寧帝也不能放心用她了。
見她清醒,建寧帝眼中閃過一抹笑意,從善如流道:“既然如此,朕當然也不願耽誤了符卿的前程。”
她手指點點龍椅,話鋒一轉:“從前在家時,可曾讀過什麼書?”
“回陛下,臣自五歲起入族學就讀,堪堪讀完四書五經。”
“嗯。”建寧帝沉吟半晌,“你的年紀還是小了些,正該多讀書,朕會下旨讓你去百川書院旁聽。”
“此外,朕身邊還缺一個千牛衛校尉,不知你意下如何?”
符陟雲一愣。
千牛衛職掌侍衛皇帝左右及供禦兵仗,是中央十六衛中最受皇帝信任的禁軍之一。
加入千牛衛,不僅代表獲得了皇帝莫大的信任,也是在自身履曆上增光添彩。
她鬆了口氣,知道自己這就算是過關了,毫不猶豫俯身下拜:“微臣,謝陛下隆恩!”
建寧帝又勉勵了她幾句,便讓人把今日當值的千牛衛左郎將杜懷臻叫來,領符陟雲熟悉一下未來的工作環境。
杜懷臻是個身材高大、寡言少語的女將。
符陟雲並沒有驚訝。
她早在西寧老家時便有所耳聞,建寧帝登基後,為安全計,將千牛衛全部換成了女官,更方便貼身保護。
兩人出了兩儀殿,杜懷臻便帶著她往千牛衛的官署走去。
皇宮大興宮是皇帝的起居之所,而大興宮南部的大片土地也被宮牆圍起,稱作皇城。
三省六部五監九寺等中央機關皆在皇城內辦公,方便皇帝隨時傳召。
千牛衛因為職務原因,在大興宮內也設置了官署。但論起平日裡正經辦公的地方,當然還是在皇城內。
杜懷臻帶著新鮮出爐的符校尉徑直走進千牛衛官署,受到了千牛衛中郎將薑藜的熱情歡迎。
薑藜先是對符陟雲大加誇讚:“剛聽說符校尉生擒呼邪單於的事跡時我還不肯信,後來才知,原來世間真有此等少年英才!”
又將早已備好的校尉令牌與印信拿出來塞給她:“此等要緊事物,切不可損毀遺失。陛下開恩,特許你去百川書院旁聽,以後每旬(十天)有五日來點卯即可,不算缺勤。”
待符陟雲謝過,她又林林總總囑咐了許多,似乎是深知杜懷臻麵冷寡言,便索性代她為新人介紹。
大約是今天公務不多,薑藜又是健談的性格,說完公事後又拉著符陟雲扯了許久的家常,直把她說得頭暈腦脹。
等茶過三杯,見薑藜還沒有停嘴的意思,杜懷臻豁然站起,以還要執勤為由告辭,順道把符陟雲從薑藜的魔掌下解救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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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城門外,獨孤箬已在此等了許久。
符陟雲向姨母轉述了在宮中的經曆後,獨孤箬倒也沒覺得驚訝,當即就帶著她去了百川書院。
百川書院由齊朝開國皇帝麾下第一謀士荀弋創立,意為“海納百川,有教無類”,招收學生不論出身,隻看成績。
為了適應科舉規則,百川書院特意設置文淵榜與武淵榜兩個排名榜單。齊太祖曾親口承諾,文淵榜與武淵榜的前五名可以免試直接獲得舉人身份。
消息一出,天下讀書人紛紛對百川書院趨之若鶩。
近百年過去,百川書院已成為天下人心中培養人才的聖地。
因為符陟雲隻是旁聽生,又有建寧帝的聖旨在手,百川書院也就沒再為她安排入學考試,在皇權的淫威下捏著鼻子把她分到了最好的甲一班。
至於她能不能跟上進度,書院表示不予考慮。
一通折騰下來,時間已近午時。獨孤箬下午還有事,連午飯都來不及吃就匆匆離開了。
符陟雲跟著下課後從課舍中湧出來的學生們一起向食堂走去,渾然不覺自己在一群穿著統一院服的人中有多紮眼。
“喂,站住!”身後傳來叫喊聲。
符陟雲沒料到這是在叫自己,直到後方跑來兩個人攔在她身前。
左邊的圓臉男子抬手就將食指直戳她鼻尖:“不穿院服,儀表不整,扣五分。我以前怎麼沒見過你,你叫什麼?”
符陟雲將他的手拍開:“我是今日剛入學的,還沒領院服。”
圓臉呲牙咧嘴地捂住了手,一時疼得沒說出話來。
他右邊的瘦長臉不假思索地叫道:“撒謊!四月份哪會有新生入學?”
符陟雲見二人腰間掛著印有“風紀”二字的玉色腰牌,猜想他們應該就是方才夫子提及的糾察學院風紀的執律堂之人。
正要說話,忽然有一女郎路見不平蹦了過來,大聲道:“高譽、夏邯,你們又在欺淩同窗?!”
符陟雲驚喜地瞪大了眼。眼前的女郎長眉杏眼,鼻尖一點小痣,身姿挺拔如鬆,不是她的好友林天笑又是誰?
她喊了聲“天笑”,林天笑回過頭,驚呼一聲,猛地衝過來將她抱了個滿懷:“陟雲!你怎麼在這裡?”
符陟雲失笑,林長史當初將林天笑送來百川書院也是想讓她更穩重些,沒想到兩年過去,林天笑仍然是如此跳脫飛揚的性子。
高譽與夏邯似乎和林天笑有些過節,見到二人相識更是不依不饒起來,非說林天笑也是符陟雲的同夥,合起夥來擾亂書院秩序。
符陟雲冷笑一聲,從懷中掏出聖旨在高、夏二人眼前一晃,複又收了回去:“陛下有旨,準我來學院旁聽,你們要抗旨不成?”
見二人不信,又慢悠悠道:“我要是你們,就不會賭那個萬一。我被二位耽誤了一頓午飯不要緊,將你們送進大理寺吃牢飯倒還是很容易的。”
高譽、夏邯對視一眼,心不甘情不願地讓開了路。臨走前,高譽還不忘放下狠話:“要是讓我知道你故弄玄虛,有你好果子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