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功(1 / 1)

距離符陟雲生擒呼邪單於才過去幾天,但她躺在病床上回想起來時,卻感覺像是過去了幾年那麼久,久到記憶都有點模糊了。

軍醫被她大哥火急火燎抓來看病時,解釋說是因為她力戰而竭,又失血過多,身體一時半會兒可能會有點虛。

所幸她身體底子好,隻需要接下來的兩個月多多補血養元,就可以恢複如初了。

在外人看來,符陟雲小小年紀就立下天大的功勞,不愧是秦川符氏女,出人頭地指日可待。

但在符令則看來,三妹簡直是膽大妄為、不知死活,要不是運氣尚可,焉知還有沒有命回來。

雖說當初同意了符陟雲上戰場,但符家人擔憂她年少,也並不指望她出將入相,隻希望她平平安安。

符令則強行將她歸入了親兵,就是為了將妹妹放在身邊照看,誰知道她還是能捅出這天大的婁子!

因此,即便符陟雲醒來已經五天了,符令則還是沒能消氣,照顧得倒是周到,就是一句話也不肯跟她說。

符陟雲知道,大哥既是擔心她,也是氣她擅作主張。

雖說她並不覺得自己有錯,甚至還很自得於自己的“豐功偉績”,但為了讓大哥消氣,醒來後倒也很是乖巧安分了幾天。

直到第六天,符陟雲坐在床上苦著臉猛灌黑乎乎的藥汁子時,她大哥終於板著臉進了她的帳篷,一屁股坐在床邊。

符陟雲趕忙咽下最後幾口苦藥,露出一個討好的笑:“大哥,你來啦!”

符家兄弟姐妹六個,符令則是最大的,多年來為弟妹操心已成了習慣。他雖然餘怒未消,但看見妹妹的笑臉,就什麼重話都說不出來了。

他歎了口氣:“不是大哥打擊你,再大的功勞也要有命拿才行。你就算不為自己,也要為父親母親想想,戰場上刀劍無眼,務必顧惜己身......”

符陟雲耐心聽他叨叨了兩刻鐘,總算用良好的認錯態度成功挽救了這段岌岌可危的兄妹情。

心情好了,符令則也有了閒心同她分享些信息。

原來符陟雲她們抓到的不止是呼邪單於,還有他最喜愛的三兒子勃羅王子,以及他的心腹,左賢王赫連破虜。

亂軍之中,漠北貴族死傷逃亡的不計其數,能抓到三個重量級的人物,符陟雲居功至偉。

主帥趙恒大喜之下,叮囑獨孤箬,等符陟雲幾人身體好一些了,就帶來見他。

符令則同符陟雲分享了這個好消息,但也告訴她不用著急。

雖說王庭已經覆滅,但對漠北各部的清掃還沒有結束,趙恒暫時沒空見她們,還是先養好身體再說。

符陟雲聽得兩眼閃閃發光,翹起的嘴角壓都壓不住。

符令則覺得好笑,有心想讓她收斂點,又覺得她得意些也是人之常情,最後也隻能搖著頭彈了她個腦瓜崩。

“對了大哥,”符陟雲突然想起什麼,“崔原被處罰了嗎?”她深恨崔原支援來遲導致前鋒營損失慘重,就連“崔將軍”也不願叫了。

提及此事,符令則臉色一沉:“崔原給出的解釋是他們在前來支援的路上碰見了一小股敵軍,所以才耽擱了時間。元帥隻罰了他半年的俸祿,沒再深究。”

說到這裡,他似乎是覺得荒謬至極,忍不住冷笑了一聲:“崔原還當眾表示願意贍養陣亡士兵家中的老弱婦孺,竟然還能被他掙一波好名聲。”

符陟雲一拳砸在床板上,恨道:“難道幾百條人命就這麼算了?!裴將軍呢,他也沒意見?”

符令則說:“崔原讓裴將軍吃了這麼大的虧,我看裴將軍是不會善罷甘休的。”

“不過裴將軍也有他的難處......”

符陟雲抱臂靠在床頭,不耐煩地打斷了他的話:“什麼難處,又是那些狗屁倒灶的姻親、利益、聯盟?”

“讓我猜猜看,”她無視了符令則越來越難看的臉色,自顧自道:“聽說最近崔家長子與裴家長女正在談婚論嫁,莫非潁川公主希望通過裴家來拉攏崔家嗎?”

“嗬,幾百人的鮮血為祭,真是一門‘好親事’啊。”她嘲諷道。

符令則給妹妹掖了掖被角,站起身倒了杯水遞給她,聲音裡帶了些安撫的意味:“陟雲,你我也是世家子,從小就以家族利益為重,裴將軍當然也是如此。”

“這事兒是崔將軍辦得不太地道,但總不能因此就鬨得你死我活,耽誤兩家結親吧?”

符令則無奈道:“世情如此,彆多想了。”

他的話像一盆涼水兜頭潑下,將符陟雲心中剛燃起來一點的小火苗澆成了灰燼。她突然就意興闌珊起來。

她也不過是家族中一個沒有話語權的小輩罷了,裴崔兩家的恩怨情仇,哪裡輪得到她來插手。

“我明白了,”她垂下眼,賭氣道,“這事兒我管不著。”

符令則安慰般摸了摸她的頭。

“但我總有一天能管得著。”沒想到她又抬起頭,目光如炬,帶著年輕人特有的一腔孤勇和傲氣。

符令則訝然一瞬,還是點點頭,沒再忍心打擊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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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都,晉陽。

養心殿裡,建寧帝一邊閉目養神,一邊聽中書侍郎楊善容讀奏折。

當楊善容讀到“擒王者乃秦川符氏三女陟雲,年十五”時,這位快七十歲的老人睜開了眼睛。

縱然年華逝去,眼底早已渾濁,但她的眸光永遠閃爍著銳利的神采。

“符氏陟雲?”建寧帝笑道,“真是英雄出少年,倒是沒有辜負她的好名字。嗯......阿史那蘇勒(呼邪單於)等人什麼時候押進京?”

楊善容看了看奏折,答道:“回陛下,趙帥認為宜早不宜遲,遞奏折時已在準備押送事宜了。他建議由獨孤箬將軍押送王庭之人進京。”

建寧帝手指輕點案幾,嘴角露出一絲微笑:“不錯,就這麼辦。說起來,朕恍惚記得,獨孤愛卿似乎有個姐姐嫁到了符家?”

“陛下好記性。”楊善容略微思索了一下,“獨孤將軍的二姐獨孤尚嫁給了岐州刺史符征,他們二人正是符陟雲的父母。”

建寧帝沉吟一瞬,拍板道:“正好,叫獨孤愛卿順道帶著符陟雲上京,朕要見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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符陟雲沒想到,還沒等元帥趙恒見她,三月底,一道聖旨就將她召向了京城。

符陟雲出生前,父親符征倒是在京城當過一段時間的京官,但在她出生後,符征便一直在地方上做官了。

她年幼時身體不好,父母又忙,隻好把她送到西寧交給外祖家撫養,養到十歲才接回父母身邊,因此符陟雲長這麼大還沒去過京都晉陽。

聖上召見,不敢推辭。符陟雲寫信寄給父母和外祖後,就告彆大哥,快樂地跟著三姨母獨孤箬踏上了進京之路。

獨孤箬跟這個外甥女接觸得不多,或者確切地說,她跟家裡所有小輩接觸得都不多,畢竟軍情繁重,她自己都忙得腳打後腦勺,頂多逢年過節回趟家。

不過即便是以她跟小輩打交道的貧瘠經驗來看,符陟雲也不太像尋常的少年。

這個年紀的孩子若立下這麼大的功勞,就是天天掛在嘴上吹噓也不令人奇怪,但符陟雲好像沒過幾天就恢複了平靜,待人接物並沒有異於往常的地方。

勝不驕、敗不餒,這種品質大多出現在有一定人生閱曆的成年人身上,而符陟雲小小年紀卻做到了這一點。

到底是她真的天性淡然,還是野心大到不將這次的成就看在眼裡呢?

符陟雲不知道她三姨一天天的還有閒工夫觀察她,她最近忙得很。

在符令則那兒,她幾乎就是半個將軍的待遇,連臟衣服都有軍仆幫忙清洗,除了訓練和打仗啥都不用操心。

但獨孤箬與她父母兄姐不同,並不拿她當個需要保護的孩子看待,什麼特殊待遇,通通都沒有。

在獨孤箬手下,她第一次感覺自己隻是一個微不足道的小兵,普通士兵需要乾什麼,她也就得乾什麼。

原來自己洗衣服費時又費力,冬日天冷,手上還會長許多凍瘡和裂口;

原來普通士兵每日的夥食基本隻有雜糧餅和大醬,菜和肉都少見;

原來一個行軍帳篷裡能擠下二十個人,連翻身的餘地都沒有。

其實累一些苦一些她也不是不能接受,但是睡眠問題卻惱人得多。

符陟雲從小到大都是一個人睡一間房的,就連參軍後符令則也給她特批了一個單間,還從來沒跟彆人一起睡過。

一路走來,就算她隻是跟其他四個女兵住一間帳篷,條件已經算不錯了,可還是因為不習慣同住而休息不好。

幾天下來,雙眼下就掛上了兩個大大的黑眼圈。

押送呼邪單於等人上京的第十三天,她因為值夜時不小心打了個盹兒被巡邏的校尉一腳踹醒了。

人在打盹兒的時候是意識不到時間流逝的,符陟雲隻覺得眼前黑了那麼一下,下一刻就被一腳踹倒在地。

她坐在地上捂著肚子直發懵,抬頭看到舉著火把的黑臉校尉站定在眼前,對著她破口大罵:“......想死就他大爺的去喂狼,彆拉著全軍給你陪葬!值夜都能睡著,你怎麼不吃飯把自己噎死......”

符陟雲坐在地上,剛醒來時產生的愧疚之情在不堪入耳的罵聲和腹部的鈍痛中迅速消散,取而代之的是越燒越烈的怒火。

她拍拍屁股爬起來,隻聽見黑臉校尉大聲宣布:“明日早上自己去領二十軍鞭!”

符陟雲抬起眼,眼神冰冷。在軍中快一年了,她不是沒見過被責罵的士兵,隻是刀不落到自己身上永遠不知道有多疼。

跟一般的士兵不一樣,符陟雲既不惶恐,也不記恨,她隻覺得憤怒又可笑——這一看就是平民出身的校尉算什麼東西,憑什麼敢這麼罵她?

她身上有獨孤鮮卑的血脈,瞳色比一般漢人更淺,火光下,兩個眼珠子幾乎呈現黃綠色,像一頭冷血的狼。

黑臉校尉被她這麼盯著反而笑起來,扭頭對一起巡邏的士兵不屑道:“喲,這小兔崽子還不服氣。”

符陟雲攥緊了手裡的長槍,簡直恨不得一槍捅過去:“軍規在前,校尉卻對我惡意毆打辱罵。此乃濫用私刑,我當然不服!”

“怎麼回事?”獨孤箬的聲音突然從背後傳來。

他們爭執的動靜有點大,獨孤箬又一向淺眠,此時隻裹了個披風就出來了,眼下微微發青,臉色不太好看。

眾人行禮後,那校尉便將整件事簡單彙報了一下。

獨孤箬意味不明地看了一眼符陟雲,心想這孩子雖不好說是天性淡然還是野心過盛,自視甚高倒是很確定。

自傲當然有自傲的好處,但盲目自傲卻也可能是毀滅的開始。

“你不服?”獨孤箬淡淡道,“那你說,值夜不力該當何罪,是何懲罰?”

“......”符陟雲語塞,這是她之前根本不用考慮的東西。剛入軍營時草草學習過,但時至今日,軍規上怎麼說的,她已經基本沒有印象了。

“答不上來?”獨孤箬眉頭一壓,隨手指了一人,“你說。”

那人猶豫了一下,大聲道:“報告將軍,值夜不力屬於玩忽職守,視嚴重程度處以十至二十軍棍,戰時當斬。”

符陟雲震驚抬頭,這麼說那黑臉校尉對她甚至還手下留情了?

軍棍與軍鞭不同,挨了軍棍多半受的是內傷,十軍棍就足以叫人十天半個月爬不起來,而軍鞭一般造成的是外傷,嚴重程度與軍棍不能相比。

獨孤箬宣布:“親兵符陟雲玩忽職守、頂撞上官,罰十軍棍,抄寫軍規三十遍,一月內上交。校尉吳晨縱容包庇、濫用私刑,罰十軍棍。明日行刑。”

說完,獨孤箬轉身就走——困死了,她還急著回去睡覺呢。

獨孤箬和她的親兵走後,黑臉校尉吳晨的臉色更是黑如鍋底。但他沒再看符陟雲一眼,沉默地帶著巡邏隊伍離開了。

符陟雲欲言又止,她現在的心情很複雜。

吳晨應該不是什麼好脾氣的人,他踹人和罵人多半都是本能的習慣。

但不知是照顧符陟雲年紀小還是念在她立了功,他又自作主張減輕了符陟雲的懲罰,為此甚至引火燒身,自己也受了罰。

符陟雲覺得自己似乎很難感激他,但也很難再厭惡他。

她兀自糾結了幾個時辰,然後所有複雜的心緒都在第二天的刑罰下碎成了渣。

當她和吳晨都捂著腫得老高的屁股從條凳上艱難挪下地時,二人間甚至產生了一絲微妙的同病相憐的情緒。

接下來的旅程可以說是無波無瀾,隻是苦了符陟雲和吳晨,因為屁股上有傷,明明有馬卻不能騎,走路又會牽動傷口無法愈合。

最後還是獨孤箬大發慈悲,讓她二人趴在軍需車上養傷。

符陟雲閒來無事,就趴在軍需車上默寫軍規,遇到記不住的地方就問吳晨。

一開始吳晨並不想搭理她,但在符陟雲第五次寫錯的時候他終於忍不住了,沒好氣道:“第五條是蔑視禁約,不是藐視禁約!”

符陟雲用筆杆撓撓鬢角,嘟囔道:“都差不多嘛。”

“現在差不多,到時候犯了禁令怎麼死的都不知道。”吳晨譏諷她。

符陟雲卻笑了:“吳大哥,你說得對,我軍規記不純熟,正需要你指點。”

她想明白了,古往今來的名將都能做到與士兵同吃同住、親如一家,更何況她如今隻是一個小小的親兵呢?

若是隻抱著秦川符氏的名頭不撒手,隨意看低彆人,她跟夏捷之流還有什麼分彆?

吳晨瞠目結舌,見鬼一樣看她半晌,最終還是不耐道:“我說一句你寫一句,我隻說一遍。”

“好嘞!”

正所謂不打不相識,還沒等三十遍軍規寫完,符陟雲與吳晨已經熟絡了起來。

拋開門第之見,符陟雲不得不承認吳晨是個很有天賦的軍事人才。

兩人一路上討論作戰心得,越談越投契,頗有相見恨晚之感。

一個月後,他們一行人終於走到了京都晉陽腳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