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國公夫人身邊的管事婆子帶衛杏雪去了玉宇瓊樓,樓明月忙將她領進自己房中查看。
“杏雪,你有沒有事?他們打你哪裡,快給姐姐瞧瞧。”
衛杏雪彆過眼:“我騙你的。”
“你找人送信也是假的?”樓明月呆住了,她慢慢將裝藥膏瓷瓶放回桌上,“什麼意思?”
“一切都是假的。”衛杏雪“姐姐,我求你,讓林公子大人有大量,原諒小公爺。”
“你騙我?你拿自己的安危騙我?”樓明月詫異,“你為何這樣做?耍我很好玩麼?衛杏雪,你說你長大了,費力氣弄鬼,我瞧你幼稚得很!”
她擔心害怕,卻原來白白忙活一場,弄成個瞎了眼的呆子,徹頭徹尾的糊塗人。
“這麼些年,我隻當你是是個傻的,如今也學會算計了。”樓明月垂目握拳,指甲掐進肉裡,隱隱作痛。
自從衛杏雪嫁人,她愈發看不懂她,不懂她為何惡語相加,不懂她為何一意孤行,不懂她為何將她耍弄於股掌之間。
可她應該要懂她,她也應該要懂她,究竟從什麼時候開始,她們兩個之間隔了一層東西呢?
她回想曾經,個中滋味,一言難磬。樓明月沉默半晌,嗤笑一聲:“反教我放心。”
“放心?”衛杏雪滾水般掐尖了嗓子,“姐姐,你不預備管我了?”
“你不早不要我管你了麼?”樓明月賭氣坐在床沿邊,臉朝裡伏在棉被上,臉頰滾燙,身上卻冷,她喃喃道:“要怎樣你才明白,堂堂國公府我們平頭百姓開罪不起?”
“不,不成!你答應他要管我一輩子的!”
衛杏雪抓住樓明月的手,將她扯翻麵對著高聲質問道:“你要嫁給他了,對不對?!”
“什麼嫁不嫁的?你我之間的事,牽扯旁人做什麼?”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把我們都忘了,忘得一乾二淨。”
她鬆開手,一雙眼沁出冰寒:“姐姐,我某個瞬間真的感激,感激哥哥死了,這樣你對我永遠有愧,永遠不能不管我。我明白,這世上唯有你還在乎我的死活,可你在乎的人也太多了。為什麼你要對林家兄妹好?我和哥哥才應是你最親的那個!”
“我…我真是,我前世欠了你的。”
“哥哥在你心中的份量越來越輕了。我要你一輩子記著,你就是欠我,是因為你我才淪落到這般地步。”
“你怨我?”樓明月聲音顫抖。
“對,我怨你,我怨你為什麼你不是我的親姐姐,為什麼常伯伯不是我爹,你知道我有多羨慕你麼?你知道我有多嫉妒我哥哥麼?他輕輕鬆鬆就能在你們所有人心裡排第一位。他是個好人,是個稱職的兄長,所以我也不能怨他,那麼我該去怨誰?怨我生而為女子麼?我隻是想痛快一回。”
“痛快在哪?杏雪,你為了心裡痛快一回搭上後半輩子,又是何苦呢?”
樓明月像是嚼了一塊極酸極澀的梅子,淚水將眼前這張痛苦的麵孔扭曲,仿佛她們初見時,霏霏春雨,她爬上樹,遠遠瞧見鄰家屋簷下的小小身影。
杏雪杏雪,杏花如雪,雨濕若醉。
“你說我是因為衛執才對你好的,衛杏雪,花朝節那天,我摘的花是送你的,我和你才最早相識!”
樓明月捫心自問,她愛上衛執難道沒有衛杏雪的原因麼?
衛杏雪讓她看見了衛執作為兄長的溫柔,若是她和他成親,那麼衛杏雪也會成為她的家人。
屋子裡不知為何空蕩蕩的,秋風蕭瑟,吹得木頭窗子咯吱作響,吹冷了她的淚。樓明月抬手去抹,怎麼也抹不完。
“姐姐,我錯了。”良久,衛杏雪說道,“我隻是害怕。”
樓明月洗了把臉,回到前廳,對英國公府的婆子道:“誤會一場,勞動大駕,明月擔當不起,是我行事魯莽,錯怪了小公爺,我自會和幾位公子解釋清楚。”
林頌和薛昂經由蘇易,在樊樓吃了一頓和解宴。兩方長輩授意,事情揭過,最終未掀起多少風浪。
一晃九月九重陽,慣例要飲茱萸酒,菊花酒,桂花酒。駱寶珠和葉錦約著樓明月登高賞風景。
常萬景不放心,讓吉祥跟著她們。
吉祥一路護送到了山腳,駱寶珠拿出二兩銀子丟給他:“好小子,你賴在這兒做什麼,快拿了錢買幾條炙羊腿同他們吃去,彆來我們中間攪和,剩下的算寶珠姐姐賞你的。”
吉祥將兩隻手搭在一起,半蹲歪頭:“隻當我是一耳聾眼瞎的石獅子,礙不著姐姐們什麼事。”
葉錦也道:“我們姐妹說體己話,你放心,必定將你明月姐完完整整送回去。”
吉祥拗不過她們,隻好答應:“小子遵命。”
爬到山頂,三姐妹問酒販子買了一大桶桂花酒,加上她們自個兒帶的玫瑰酒和下酒菜,在亭中暢飲。
幾杯下肚,駱寶珠勸道:“明月,你該放下了。”
樓明月撐著額頭:“可我心中有愧。”
葉錦擺手:“不談這個了,你們有什麼心願沒有?”
“我先來。”駱寶珠沉吟片刻,“我要做一品媒,我要全天下的有情人終成眷屬!”
葉錦接著說:“我要開汴京城最大的茶坊,我要官家也吃過我的茶!”
“明月,你呢?”
“我要賺五千貫,五萬貫,我要憑借自己的努力買大房子,買大園子,我要全天下人都有片瓦遮頭。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不,大庇天下眾生俱歡顏!”
“好,好一個大庇天下眾生俱歡顏,與汝勉勵之,千歲千歲千歲!”
三人滿杯而碰,胸中豪情激蕩。
“何人口出狂悖之言?”亭後樹叢走出兩個穿天青色圓袍的儒生,其中一個笑道:“原是三個癡女子,不必管她們。”
樓明月本就不高興,忽有人出言無狀,十分掃興,她毫不猶豫回敬:“哪裡傳出的嘔啞嘲哳之音,原是兩個酸相公,不必管他們。”
“夫子誠不欺我,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那儒生撫著胡須感歎。
樓明月“唉”了一聲,搖搖頭道:“子曰:‘年四十而見惡焉,其終也已。’可憐可憐。”
葉錦和駱寶珠笑得前仰後合。
“你敢罵我?”
樓明月舉起酒杯:“近之則不遜,遠之則怨,夫子誠不欺我。”
“張兄,何必與她們一般見識。”另外一個攔道。
駱寶珠笑道:“郎君恕罪,畢竟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我們見識淺薄,肚量狹窄,所以睚眥必報。”
“小女子們萬萬不敢,不過以你之矛攻你之盾。”
待人走遠,葉錦叉著腰啐了一口:“和我們耍嘴皮子,也不去城裡打聽打聽幾位娘子的名號。”
斜日西沉,霞光似錦儘染層林,姐妹三人喝得眼花耳熱,挽手而行歸去,鬢邊各歪簪了一朵野菊。
葉錦推開門,差點兒跌跤,吉祥如意忙一左一右扶她坐下。駱寶珠和樓明月則跟在後頭進來。
玉宇瓊樓內,眾人皆吃的臉紅紅的,唯有林頌和吉祥如意兩個小孩清醒些。
樨兒和品紅幾個人在玩劃拳,歐陽隅枕著手臂睡著了,倒是謝聞樸和常萬景酒逢知己,離家日久,思念之情日盛,說個不停。
常萬景談起年輕時與樓扶光相遇,林韞邊聽邊點頭,“常伯伯,你真是個好爹爹,不像我……”
“小林娘子,沒事,飲了此杯,我認你做乾女兒。”
“好。”一老一少就這麼稀裡糊塗認了親戚。
默叔咿咿呀呀,常萬景抱住老夥計哭道:“他嗓子說不了話,所以我和明月的娘親喊他阿默,也是個苦命人。阿默讓你們多吃點,千萬彆客氣。”
大家東倒西歪,醉得不省人事,林頌不知該先照顧哪個。
葉錦腦袋昏沉,恍惚間抬頭,捂住嘴,眨了眨眼,指著他道:“衛執,你…你怎麼…”
駱寶珠倚在柱子旁咯咯笑道:“阿錦,說什麼胡話呢?”她抽出帕子朝樓明月招手,“明月,快來,你的夢中……”
樓明月腳下虛浮,她朝林頌走了幾步,口裡不自覺說道:“你…你還在怪我…還在怪我……”
林頌心裡頓時像灌了一大碗冷酒,他問吉祥:“衛執是誰?”
“杏雪姐姐的兄長,前些年過世了。”
所以,那個“他”便是衛執麼?
“吉祥,我家娘子呢?”駱寶珠的丈夫趙希言來了。
如意在院子裡喊:“趙大哥,寶珠姐姐在搖椅上躺著呢,我拉不動她,喝了酒吹風容易著涼,你快接她回去。”
林頌將他們夫婦送至門外,“趙兄,在下鬥膽一問,衛執是誰?”
趙希言望了望自家夫人:“他曾經給明月妹子贈過釵。”
有情人才會贈釵許終身。
“我長得…像他麼?”林頌酒醒了大半。
趙希言仔細端詳片刻,點頭道:“是有些相似。”
原來她偶爾在他麵前露出的傷感,她對他的好,是因為彆的人,是因為他像那個人。他居然還妄想要娶她,實在自信過頭。
林頌問狄嬸買了醒酒湯給眾人喝,樓明月頭疼得厲害,似乎什麼都忘了。她生怕醉酒泄露了玉宇瓊樓的底細,去問吉祥如意。
吉祥道:“明月姐,你對林大哥做了什麼壞事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