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樓廂房有意刁難(1 / 1)

且說樓明月在內間卸了釵環脂粉,同林韞一道睡下,林韞惦記著她白日裡的戲言,柔聲問道:“樓姐姐,你喜歡什麼品貌的郎君?”

樓明月支起半個身子靠著竹枕,將林韞摟在懷裡:“怎麼忽然問起這事?”

月光如同一層輕霧籠在她臉上,“我想要的郎君,我說東他不能往西,我說南他不能往北,敬我愛我,知我惜我,溫柔忠貞,不得納妾。”

“世上有這樣的男子麼?”

有麼?曾經有的。

“很少很少而已。”樓明月輕聲道,“十七娘,你千萬彆相信,信了會吃虧的。就算遇上,也得留個心眼。”

“若是遇不到呢?姐姐又當如何?”

“若是不到,那我便退而求其次,誰能買下漱園,我就嫁。”

“貴不貴?”

林韞發覺自己在明知故問。汴京城的園子,怎麼能不貴?如果是在家鄉湄州,林家有田有莊還算體麵。可在汴京,買間稱心的屋子也難。哥哥的心思,她猜到幾分,這才旁敲側擊。

“自然貴,就連它附近的一座二進宅院,我便要賺錢賺二十年,如果運氣好,三十歲前能勉強住進去。”

樓明月伸手放下紗帳:“其實不管能不能買得起,若非我心愛之人,即便家財萬貫,強逼我,我也不嫁。你呢?家裡可曾給你定親?”

林韞紅著臉搖頭:“未曾。”

“若有好的,我替你留意,寶珠姐那兒可多了。下次我跟她說,帶些男子畫像給你瞧。”

“可以麼?”

“怎麼不行?先不論其他,至少要挑個順眼的。不過,你哥哥高中,來向你求親的人家也必不會少。”

次日,樓明月在街邊碰見位不速之客,他騎在馬上,甚是得意:“你妹妹如今在我家裡,你可上我家裡玩去。”

見樓明月不信,薛昂又道:“我何必誆你?我問叔叔要她不是什麼難事。”

他威脅:“你不準報官,否則我把你妹妹送得遠遠的,讓你和她永遠見不了麵。”

薛昂說完策馬而行,也不等樓明月反應。

忽一傍晚,玉宇瓊樓收到一封信,落款衛杏雪,說她如今在英國公府,讓樓明月救她。

樓明月看了,信上確是衛杏雪的筆跡,她怎麼又去了英國公府?杏雪從來要強,很少訴苦,更彆提將傷疤示人。

世家大族,要一個人銷聲匿跡很容易,樓明月因薛昂所言,不敢輕舉妄動。

她對這位小公爺本就無甚好印象,又想起曾經某位大人的家宅陰私,人命關天,當下帶了些果脯糕餅,去李婆子家中打探消息。

李婆子一麵收下東西,一麵差小丫頭上茶,“娘子何必破費。”

她猜出樓明月來意,知無不言:“杏雪姑娘去了國公府,她一個小娘子,心裡真是有好大的主意,我老婆子頭回見。也不知她和公子說了什麼,也不知她和少夫人說了什麼,兩位祖宗鳴金收兵,我們侯府自此家宅安寧。杏雪姑娘被五公子看上,自願跟人走了。”

自願?

樓明月悄聲道:“這薛家五郎,可曾苛待下人?”

李婆子變了臉色:“五公子脾氣古怪,很有些癡氣。苛待下人我老婆子倒沒聽過。不過彆府內宅之事,外人誰又曉得?”

對麵是國公府,尋鄭參軍未必有用。樓明月從臥房妝台匣中拿出一枚玉佩,租車趕去了郊外的一處莊子。

昔年,樓明月意外救了莊子的主人秦老板一命。那位秦老板身份不俗,贈她玉佩,許以承諾,假使樓明月有難,可找他幫忙。

當日秦老板說了,除不能起死回生,天下事沒有他辦不了的。所以這條路,樓明月輕易不走。

那莊子的管事出來接待:“娘子來得不巧,我家大官人去了江陵府,最快也要半年後才回來。娘子有何難處?不若說了,在下替您想想辦法。或者我修書一封,快馬加鞭差人送至我們大官人處。”

秦老板不在,山高路遠,時間緊迫,樓明月向管事道謝,決定另尋他法。

***

是夜,新月如眉,天上沒有一絲雲影,樊樓上下燈火通明,人聲鼎沸。

五樓雅間,薛昂身邊的小廝認得樓明月,將她放了進去。轉過隔屏,八仙桌旁錦衣華服,鏤花窗邊調絲弄竹。

“民女不請自來,望小公爺恕罪。”

“喲,小公爺,哪裡來的風流債?都找上門了。我怎麼瞧她眼熟?”

“何印,吃你的酒去,儘多嘴多舌。”薛昂轉著手上的白玉扳指,問她:“你找我什麼事?”

樓明月行禮道:“小公爺,不知要怎樣您才能高抬貴手,放過我妹妹?”

“原來為這事。”

“小公爺大人大量。”

“小公爺大人有大量是小公爺的事。”何印忽望向樓明月,笑不及眼底,“求人還高高在上?總該拿出些誠意。”

“你給我們唱一詞,說不準小公爺聽得高興就答應了。”坐在何印右手邊的綠衣公子看熱鬨不嫌事大。

一旁抱著琵琶的歌妓麵露不忍,秀眉微蹙,攔道:“奴家和諸位姐妹在此,公子們卻還想找彆的人唱,奴家可萬萬不依。”

梳著墜髻的黃衫女子將酒杯遞至綠衣公子嘴邊,嬌笑道:“香雲姐姐說得極是,李公子,傳出去豈不讓人家笑話我們招待不周?”

另個細長眼睛的青年哈哈笑道:“香雲娘子,你所吟唱的乃是天籟之音,某些凡俗女子恐怕連你的手指頭也比不上。”

薛昂搛了塊蟹肉扔進嘴裡:“我才不要聽她唱。”

“小公爺說不唱,那就不唱。”

綠衣公子眼珠一轉,又想出個法子,他點點桌麵,覷了薛昂臉色道:“給我們斟酒,把人哄得開心了,自然什麼都好說。”

樓明月拿起酒壺,給薛昂斟酒,“小公爺,請。”

黃衫歌妓輕輕巧巧奪過酒壺:“這位娘子倒酒的功夫可沒我好。”

“迎兒,彆胡鬨。”綠衣公子捏住她的肩,將人按在懷裡,“這可不是你賣乖的時候。”

樓明月斟了一圈酒,柔聲下氣道:“但求小公爺發發慈悲。”

“等等。”薛昂改了條件,“一萬貫,把你妹妹帶走。”

除開玉宇瓊樓,這些年她攢下的身家,手頭上現有的也不過五千貫。

“小女子一時半會兒拿不出這麼多銀錢,還請小公爺多寬限些時日。”

樓明月區區一個房牙,居然拿得出萬貫家財?實在出人意表。薛昂更沒料到她會舍得花大錢替衛杏雪贖身。

他玩性大發,斜睨著樓明月道:“錢是不必了,你和她換,她出府,你進府,如何?”

何印晃著酒杯道:“以人換人,這可是一樁合算的買賣。”

“小公爺說笑,民女不敢肖想。”

薛昂歪頭:“怎麼?我還以為你很看重她呢。”

何印又在旁煽風點火:“你不想換,那就給我們小公爺跪下,磕三個響頭,我們小公爺就不計前嫌,重新考慮考慮,大家說是不是?”

那幾個公子哥隨即笑著附和:“對,重新考慮考慮。”

樓明月:“此話當真?”

一時眾人都去看薛昂。

“當真,隻要你跪下求我。”

樓明月跪天跪地跪父母,卻沒跪過旁人。本朝百姓見官若無特殊隻需作揖,就連官家出巡也不需跪迎。他們這些紈絝子弟算什麼,要她行此大禮?

還有這個何印,幾次三番刁難,她哪裡得罪他了?何,何家?

辛老板!

害得辛老板舍家拋業的也姓何,何印難道是何家人,因為辛家的事記恨她了麼?她於何家,分明螻蟻而已。

男兒膝下有黃金,女兒膝下也有黃金,無權無勢的人膝下什麼都沒有,但也不是砧板上的魚肉,任人宰割。

跪可以,不能白跪。

“好。”樓明月作勢曲膝,實則思量著桌上哪隻碗碟響動最大。

要鬨,索性鬨得大些,鬨得人儘皆知,鬨得薛家不得不放人。

樓明月特意挑的今日,眾目睽睽之下,薛昂至少顧及國公府的臉麵名聲,不會太過亂來。

假使有意外,隻要屋內有杯盞破碎之聲傳出,吉祥便立即去找頌、隅二人陳情;若是聽見兩聲,五福、阿喜便會謊稱樊樓走水,金永趁亂闖入相救。

樓明月從林韞處得知,林頌和歐陽隅參加的宴會乃是工部侍郎蘇亭之子蘇易,蘇簡之做東。蘇家和王家不睦坊間早有傳聞,多一筆少一筆沒差。橫豎已經得罪了薛昂,她隻好冒險,以小博大,以期借力打力。

脂粉香氣入鼻,樓明月側目,卻是香雲娘子撇了琵琶來扶,鳳仙花蔻丹在燭火下豔麗生光。

她笑若煙雨朦朧:“良宵苦短,諸位公子何必浪費在不值當的事上,奴家譜了新曲,還未曾給外人聽過。”

何印冷聲道:“不急。”

樓明月心內感激,悄悄握住香雲娘子的手掌,將事先寫好的紙條趁機塞入她手中,“無妨。”

這紙條,乃是她多手準備,所寫內容不過“去二樓舒窈間尋歐陽舉人,樓明月有難”。歐陽隅性子直率,必定二話不說趕來。

香雲娘子掩唇輕咳,黃衫女子忙道:“姐姐累了,容奴家帶她去更衣,片刻即回。”

“隻要我跪了,就讓我見她,是不是?”樓明月又問一遍。

“囉嗦什麼?”有人催促。

“可否借酒一飲?”她拖延時間。

美酒入喉,甘冽醇厚,樓明月飲儘,將酒碗猛地摔在地上。

不多時,有人闖入,樓明月立時跪下:“求小公爺放我妹妹一條生路。”

“不知樓娘子哪裡得罪了小公爺?”

身後傳來林頌的聲音,樓明月一抬頭,他已然半蹲於她身旁。

“有沒有事?”

“又是你?”薛昂瞪了眼林頌,“蘇簡之,你來湊什麼熱鬨?我說他怎麼這麼倒人胃口,原來是你的朋友。”

為首的公子劍眉星目,長身玉立。他淡笑道:“小公爺,給蘇某一個薄麵,有什麼誤會之處,大家坐下來分說端由,化乾戈為玉帛如何?”

“呸,你何時在我這裡有麵子了?”

“簡之兄,何必與他們多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