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明月深知,不是所有人都像她爹娘這般縱容她,亦非所有女子都有機會走出家門,做自己所愛好之事。有時讀書人心中的成見和遵守的條條框框,會比市井小民更多。
“不,哥哥他…不是迂腐之人。”
“那是不放心你一個人在外頭?”
林韞垂眸:“他說,我的性子,他不看著,怕我受人欺負,也怕我辛苦。”
“你願意麼?說到底這事還需你自己做主。”
“我聽兄長的。”林韞輕聲答道。
雖這樣講,樓明月看得出來,林韞是想去的。除了做菜,其餘時候的她,溫順安靜,令人省心。
一個令人省心的小姑娘,該有人多疼些才對。
樓明月柔聲道:“六月初一,我要去德方寺燒香,到時我和你兄長談,保管讓他放心,好不好?”
“真的麼?”
“真的。”
每月初一,樓明月都要來德方寺,同慧玄禪師下盤棋。她的棋力遠不及禪師,通常一柱香便可分出勝負。
慧玄道:“此次你推薦過來的幾個還算有些才華。”
“是麼?他們有幾成機會考中?”樓明月盯著棋盤,手中銜一枚白子,猶豫不決。
“若是秋闈,十有八九,若是春闈,不好說。”
“已然夠了。”
歐陽隅和林頌二十出頭又相貌端正,若考得秀才,無婚約在身的青年才俊,當是不錯的夫婿人選。
樓明月觀這棋不論圍、追、堵、截,均得破綻,皺著眉頭思量幾轉。
慧玄拂著胡須等她落子:“聽聞你還幫林晏聲他妹妹找了活計?你向來是個無利不起早的,他們兄妹有什麼特彆?”
樓明月的神思都在棋局上,她隨口道:“我瞧那哥哥有些姿色,預備娶回家當瓷器擺在廳上,清朗可觀,賞心悅目。”
“阿彌陀佛,打住打住,佛門清淨地,女施主不止說謊話還說渾話。菩薩麵前,當心說出口的話成真。”
樓明月對著觀音畫像雙手合十:“觀音菩薩在上,信女無心之言,切莫當真。信女隻盼能獲菩薩保佑,財運亨通,得償夙願。”
慧玄啞然失笑:“唯有此種時候你最信菩薩。”
他低聲問道:“不過,他們是今年合格的第幾位?”
“按秋闈算,是我這邊的第十三和第十四號,還得考察些時日,再下定論。等過了乞巧節,我便和駱姐姐通氣。”
幾個回合後,下至中盤,樓明月乾脆投子認輸。
慧玄指著棋盤一角:“局麵並未行至死路,何不再琢磨琢磨?”
她道:“我是個沒耐性的,已見敗跡端倪,便該及時止損。”
慧玄全然不信她的話:“你沒耐性?那全天下的人都成急性子了不成?難怪近年來棋藝無甚長進。”
樓明月吐吐舌頭:“我要說我不愛下棋,您不更生氣。”
“我知你是為了陪我解悶,要說對弈,還得……”
還得是衛執。
樓明月拾棋子的手一頓,笑道:“他是您的親傳弟子,我怎麼能比。”
樓明月與慧玄禪師的相識,便是因為衛執,他是慧玄禪師最得意的門生之一。
提起衛執,二人又一齊傷感一回。
慧玄張了張口,終還是忍不住關心道:“你呢?替那些姑娘看人,自己不選個好的麼?”
見樓明月渾不在意,他道:“算了,算了,貧僧多事,想來真是老了,越老越老,做起月老的事來。你心中有數,我不催你。”
樓明月目光狡黠,淡笑道:“您老就這點我最喜歡。”
因要找林頌談林韞的事,她很快起身告辭。
那頭覺一小師傅說樓明月來了,林頌欲當麵回絕她的好意,便去尋她,一路行至慧玄禪師禪房窗邊,想到他二人談話,自己不便打擾,立於廊下並未出聲,打算折回知客寮喚林韞一道。
君子非禮勿視,非禮勿聽,但樓明月和慧玄禪師的談話涉及本人,林頌好奇之餘,偶然捕捉到那句“娶回家”,頓時慌了神,接連退出去幾步,後麵的話卻沒聽真切。
樓明月看上他麼?
娶回家。
她怎麼能說出如此孟浪之話?難道汴京城的女子都如此膽大熱烈麼?
不,不會。
林頌眼前不禁浮現出樓明月的笑顏,他從未見過一個女子像她這般……這般令人捉摸不透。
她演戲時收放自如,好與壞似乎全在她想不想。他甚至懷疑,樓明月若想讓人哭就必定千方百計讓人哭,想讓人笑也必定千方百計讓人笑。
實則當日初見,林頌疑雲滿腹,他不明白為何她會對他們如此熱心。他自認他們幾個身上無利可圖,樓明月就算要學呂不韋奇貨可居,眼光也太差了些。
她問他:“不知郎君是否婚配?”
他答:“未曾。”
然後她似乎很歡喜。
他尚未婚配,她為什麼要歡喜?
她果真對他有些許中意麼?
可…可他們……
林頌轉念又想,若樓明月隻是單純的熱心腸,他豈不是庸人自擾還唐突了她?
“林公子,你嚇我一跳!”
林頌站定,隻見樓明月著粉衫綠裙,斜倚廊柱,按住胸口,眼含薄怒,仿若一朵盛開的海棠花。
他臉上一紅,忙道:“樓娘子,對不住。”
原來林頌糾結之時,樓明月恰從慧玄禪師處離開。雨後潮濕,磚石上生有青苔,她險些滑一跤,驚魂未定,走至拐角又遇林頌,二人各懷心事,差點迎麵撞個滿懷。樓明月生怕丟臉,扶了廊柱,誰知裙子蹭到牆根不慎汙了一塊,實在倒黴。
樓明月道:“是我失神。”
林頌道:“是我疏忽。”
娘子郎君雙雙賠禮,引得二人均笑。
樓明月不知林頌心中的千回百轉,開門見山:“我此番前來,是想問林公子為何不願令妹去四司六局?”
林頌道:“在下覺得,以之為好同以之為業有很大差彆。”
“怎麼講?”
“林韞是為了賺更多錢,做事一旦摻雜其他,忘卻初衷,便是連喜好也深惡痛絕起來,我不願她丟掉純粹之心。”
“世人並無多少選擇。”
樓明月想,林頌決計沒過過苦日子。真到了山窮水儘之時,誰還管喜不喜歡?隻要能吃上一口熱飯,天鵝都能捏著鼻子誇癩蛤蟆肉好。
她道:“林小娘子,我瞧她拿起廚刀時,目光炯炯,很是快樂,但這種快樂卻無法抵消她的痛苦。她不願躲在兄長的羽翼之下,她希望能憑借自己的努力為你分憂。我明白郎君對妹妹的愛護之情,但親人之間,更應共擔風雨。有時流汗流淚比輕鬆度日心安。”
林頌沒料到樓明月會說出這一番道理,他沉吟片刻,點了點頭:“是我不夠清楚她的心思,你們同是女子,的確更能設身處地為她考慮。”
他作了個揖道:“實不相瞞,在下隻怕舍妹無法勝任。”
樓明月道:“起先總是難的。當初我送和令妹差不多年紀的鄰家妹妹去茶酒司當學徒,她爹娘也不同意,後來見她在席間應對自如,還是鬆口答允了。”
她又拿自己舉例子:“從前我談生意,那些商賈大戶看我是個年輕姑娘都不肯信我,我便軟磨硬泡,死纏爛打,好容易談成一單,由少成多,慢慢積攢,才不至於砸了玉宇瓊樓的招牌。”
林頌聽了暗暗生敬。
樓明月的年紀比他小上兩歲,雖隻見過短短一麵,她的行為處事卻讓林頌覺得有所不及。想來這樣的性子,該與她做房牙有關。
林頌的母親也是個要強的,父親在大水中生死未卜後,她為了讓外祖父外祖母沒有怨言,一個女子不辭辛勞,當門抵戶。
五年前,姐姐不幸難產而亡,母親痛失愛女,以致積勞成疾,憂思過度,兩年後亦撒手人寰。這世間,他的骨肉至親隻剩下妹妹一人。
林韞從小體弱,他實不願妹妹再勞累。若林韞再有任何不測,林頌更無顏麵對母親和姐姐。
他道出自己的顧慮:“我打聽過,路遠,十七娘她每日來回,未免辛苦。”
樓明月笑道:“若不嫌棄,玉宇瓊樓後院多一間房還是有的。當然,我不會給林小娘子白住。”
林頌言有未儘,樓明月停下腳步,一雙眼睛閃著銳利的光芒:“林公子,你其實,多少有些看輕你妹妹,不是麼?”
林頌不相信林韞能做到,擔憂自不消多言,更是心內潛藏的傲慢在作祟。
倘若這個人是歐陽隅或者謝聞樸,他還會顧慮重重麼?
樓明月一麵說,一麵懊悔。按照往常,她勸人從來好言好語,但她遇上林頌,不自覺拿他同衛執比較,認定若是衛執必不會推三阻四,因而心緒難平,未免越過界限,語出刺耳。
一則他們交情尚淺,二則對林頌不公。
“怎麼會?她做什麼我都……”說到後半句,林頌話音漸低。
樓明月所言,他無可辯駁。難道他真未曾有過一丁點類似的念頭麼?若是歐陽隅想做什麼,他也許早給予支持。
樓明月卻向他賠不是:“林公子,小女子失言,你切莫放在心上。”
“不,娘子所言極是。”林頌麵露羞慚,“我該如何做,才對她更好?”
樓明月眼珠微動,緩緩吐出三個字:“相信她。”
“相信她。”林頌默默重複一遍,“便足夠了麼?”
樓明月笑道:“相信比什麼都重要。”
“舍妹年幼,請娘子多擔待。”
“郎君放心。”
“娘子為何……”
“什麼?”樓明月未聽清楚。
“無事。”
為何要對他兄妹二人如此關照?林頌終究沒敢問出口。
樓明月心道:這林家兄妹還真像,都是性子靦腆溫和之人,容易臉紅。歐陽隅倒是話多,若他和林韞兩個結為連理,彼此互補,想來也不錯。
此時天色微陰,樓明月與林頌一路傾談,不覺來到綠筠寺的荷花池邊,清風徐徐,荷香幽幽,在這夏日裡獨有一份舒心涼意。
“樓姐姐,你們也來賞荷麼?”
身後忽傳來一頗感驚喜的聲音,樓明月轉臉看去,離她一尺半處站著個十七八歲的年輕人,朗目疏眉,笑容十分親切。
“不記得我了麼?我是阿姚!”他近前兩步。
“阿姚?!”
姚家二郎,姚仲端,樓明月與他曾做過幾年鄰居,後來姚家舉家搬遷,他們再沒見過。
“仲端,還是該喚你姚小官人?”樓明月掩口而笑,“人長大了,也體麵了,不似小時候成日追在我們後頭哭。”
姚仲端搔著頭不好意思道:“姐姐,以前的事兒你提它做什麼,怪羞的。”
“從彆後,長日不見,家中一切可好?”
“都好。”
他二人敘過寒溫,姚仲端說他如今在自家藥鋪做個管事,往外地采買,前月方搬回開封縣,現下在開源街邊賃屋而居。
樓明月笑道:“你既回來,怎麼不喊我幫你找地方?”
姚仲端略低下頭,也笑道:“那房子的手續是我嶽父嶽母幫忙辦的。”
“你成親了?!恭喜恭喜。”
“隻半年而已。你們……”
姚仲端的目光落在林頌臉上,他眯起眼辨認一番,問道:“這位兄台是?”
“在下林頌。”
姚仲端“啊”了一聲,道:“我還以為……”
他轉個話頭:“姐姐,我們何日尋空吃茶?”
姚仲端頓了頓:“不若就現在?我請你上我家見見內子。”
“當然行。”
與故交久彆重逢,樓明月也好奇姚仲端這些年的情狀。她對林頌道:“林公子,你既答應了,待我問過桐娘何時考核,再叫吉祥來知會你們。”
樓明月拜彆林頌,同姚仲端離寺敘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