逢急雨宅行留仙女(1 / 1)

玉宇瓊樓的大家日日盼著狄嬸,盼啊盼的,先盼來了一場急雨和全身濕透的林韞。

“林小娘子,你今日怎麼得空來了?快到我房裡換身衣服。”

豆大的雨點打在人身上,疼且不說,看情形,這傘更是有跟沒有一個樣。

玉宇瓊樓分前後兩排屋,前邊的一樓專管租賃,二樓專管典買典賣,後邊是他們住的地方,一樓住男子,二樓住女子。中庭是個小院,種了一株梅樹,還擺了一個薔薇花架子。

林韞跟著樓明月從旁邊走馬廊穿過,上了二樓,最東邊那間,是樓明月的閨房。

林韞將護在懷中的小木盒遞給她:“當日,我瞧姐姐扇墜軟香,梅香清幽,想必鐘愛梅花,便在大相國寺門口買了幾枚梅香丸作為謝禮。”

“何須這般客氣。”

“若不是遇見娘子,我們住於城內絕無如此便當。”

他們按樓明月說的去了德方寺,知客寮的小沙彌聽說是樓娘子引薦的人,立即帶他們見了慧玄禪師。禪師看過文章,林韞一行人得以順利住下。

換好衣裳,樓明月將林韞的外衫掛在灶火旁烤乾。

“上回你沒見到,這是我爹。”

“伯父好。”

“你叫我白相公好了,他們都這麼叫。”樓明月的爹爹語氣和善,毫無長輩架子。

“他的彆稱。”

“我麵白。”

樓明月的爹爹未提起,林韞已然注意,他的膚色確比一般男子白皙,形容清臒,落拓不羈。

“我爹其實姓常,常萬景。”

林韞一愣。

“我跟我娘姓。”樓明月笑得溫柔,“很少見,對不對?”

她爹娘從不走尋常路。

一個頗有姿色但屢試不第的落魄書生,一個性烈如火且家境殷實的房牙娘子,拋開世俗,情根深種。

她娘作為當家人出門談生意,她爹安心守宅行,擬契約,順便洗衣、打掃、帶孩子。雖因此多了許多閒言碎語,但他們夫妻始終冷暖自知,甘之如飴。

那些嚼舌根的,暗地裡怕是不知怎麼羨慕呢。

可惜,羨慕她爹的,既沒她爹的皮相,也沒她爹的境界。羨慕她娘的,也隻能羨慕了,世間好女子很多,卻沒好男子來與之相配。

所有人裡,最愛她娘親的,就是她爹爹。娘親去世之時,說爹爹的天塌了也不為過。要不是當年,樓明月抱著她娘的牌位,跪在雪地裡哭著把她爹罵醒了,她爹到現在還沉湎於喪妻之痛,終日惶惑,借酒消愁。

常萬景道:“登樓才可觀萬家景色,可摘明月星辰,常明月不如樓明月好聽。不過,我覺著還是你娘的名字最好聽,扶光,和她的人相配。”

樓明月習慣了她爹三句不離她娘,繼續給林韞介紹其他人:“這是金永哥,還有五福,阿喜。除了默叔,我們玉宇瓊樓的人都在這兒了。”

現下他們玉宇瓊樓統共十人,四女六男,以她和品紅、金永為主。

吉祥道:“玉宇瓊樓,男女老少齊聚,方能體察各類客人的需求,不論是新婚,考學,養老,還是經營,客居,換房,我們都儘力為您找到滿意的住所。”

雨勢太大,出門吃飯不方便,常萬景決定下廚。

“哪有讓客人動手的,林小娘子,你且看著便好,還請不吝賜教。”

“伯父,千萬彆這麼說,晚輩實在不敢當。”

吉祥不知何時來了灶房,從灶台邊探出半張臉:“姨父,你還是讓人家動手罷。”

“去去去,猢猻走開。”

“猢猻來幫忙燒火的。”

“哼,當心燒掉幾根猴子毛。”

“哼,當心白相公變黑相公。”

常萬景和吉祥兩個鬥嘴,林韞看在眼中,可謂十分驚奇。同樣是與長輩相處,她對外祖家兩個嫡親舅舅心懷孺慕之情,敬愛有加,卻從未想過能與之“沒大沒小”。

玉宇瓊樓裡,一群人熱熱鬨鬨過日子,也是她沒能體會過的。

“等等,這魚才放了兩個時辰,應該還沒入味,怎麼算醃好了?”

“等等,這湯餅是不是切得太大塊了些?”

“等等,這蓴菜羹的佐料真的對麼?”

林韞觀常萬景備菜,多番幾欲開口,又生生忍住,一雙手懸在半空,似抬非抬。

“林小娘子,還是你來罷。”

有林韞這個熟手在旁,常萬景切菜都比平日緊張許多,本就湊合的廚藝水平,發揮不了一半。偏偏這孩子還一副不忍傷他心的模樣,跟明月有話直說的性子兩樣,反教他難受。

交換位置,兩人都舒坦了。

“晚輩獻醜。”

林韞係上樓明月借給她的襻膊同合圍,拿起廚刀,眸中仿佛燃起烈火,瞬間跟換了個人似的。

她的動作熟練又利落,連打下手的人都不需要。常萬景看在眼裡,除了佩服還是佩服,心甘情願做端菜工。

為何同樣的食材,同樣的步驟,他做出來的吃食總是差強人意呢?常萬景二十幾年來依舊想不明白。

“甫一入京,各位對我兄妹多有照拂,小女子無以為報,區區茶飯,聊表心意,廚藝粗陋,萬望不棄。”

吉祥聽了,連忙拱手作揖:“多謝娘子,娘子辛勞。可以動筷麼?”

他實在等不及,方才在灶房間,他的饞蟲就已然被勾起來了。

樓明月搛了一塊炸魚胙,入口鮮鹹酥脆,略帶酸辣,很適合開胃下酒。

“林小娘子,你唬我,這分明是請閒漢從樊樓送過來的現成菜色,我嘴刁舌頭靈,吃得出來。”

“不,這明明是我…”

品紅撐著臉道:“娘子不必惶恐,她故意玩笑誇你呢。”

品紅和樓明月心有靈犀,相視而笑,她們一個拿酒杯,一個拿竹葉酒,加上樨兒、金永,幾人對酌。

“可惜今日落雨,要是晴空萬裡,好酒好菜配好天氣。”

“我倒覺得,這雨下得正是時候。天公作美,特意把仙女留在玉宇瓊樓裡。”樓明月默默望著林韞,歪頭笑道。

林韞從未聽過如此直白的誇獎,更未見過如此坦誠不加掩飾的眼神,登時羞紅了臉。

樓明月笑著將目光轉至窗邊:“雨依舊這般大,既已知會過你兄長,今日就在我們這兒將就將就罷,省得白白又濕了衣衫鞋襪。況現下天色已晚,你一個人回去,我也不放心。”

林韞點點頭,小聲稱好。

“瞧,仙女也願意呢。”

林韞的臉更紅了。

品紅與金永碰杯,笑道:“嘴上一慣輕浮。”

屋外雨聲泠泠,屋內酒酣耳熱。

這兩個月,玉宇瓊樓的大家確實餓狠了,很快將桌上的菜肴一掃而空,再一齊將殘局收拾乾淨。

樓明月安排林韞在二樓空著的一間客房歇下。

第二日,林韞早早起身幫常萬景煮了粟米粥,配上吉祥出門買回來的羊肉饅頭,又是簡單卻令人滿足的一餐。

樓明月見林韞眉宇間似有愁容,問她:“有什麼我能幫你的麼?”

林韞搖搖頭。

他們從家鄉一路走來,花費不少銀錢,如今到了都城,什麼都要錢,省吃儉用撐不了多久。她死皮賴臉跟著哥哥上京,已然給他添了不少麻煩,如今不能分憂,實在無用。

樓明月道:“四司六局的廚司副掌司奚娘子是這幾坊的白席人,她那裡不知缺不缺人手。”

喬遷新居省不了要辦酒席,因而樓明月作為房牙,與副掌司奚桐有些交情。

林韞吃了一驚,自己半個字也沒說,樓明月怎麼清楚她在愁什麼?

她道:“現下我替人抄寫經書賺錢。”

樓明月:“我過幾日給你介紹個朋友……說曹操曹操到。杏雪,來。”

樓明月拉住的這女子人如其名,長了一雙烏溜溜的杏眼。

“衛杏雪,在茶酒司做事。你們兩個都十五歲,誰大些?”

林韞道:“我是冬月裡生的。”

衛杏雪道:“那是我大。”

“姐姐。”

“妹妹。”

相互聊了兩句,樓明月把林韞想找活計的事給衛杏雪說了。

“下月十九,廣寧侯府老夫人壽誕,奚娘子正忙著擬菜單這事兒呢。缺人肯定缺的,我再去問問她。”

“廣寧侯府?”品紅聽見走了過來。

“品紅,你消息一向靈通,廣寧侯府內有什麼隱情麼?”

品紅神神秘秘道:“聽說這家小侯爺是最好性的,待下人也寬厚,就是同少夫人不大和睦。兩位原是從小一起長大的親戚,少夫人本不願嫁入侯府的,耐不住小侯爺一心想要娶這個表妹。成親一年多,小侯爺日日好聲好氣求著,也不見少夫人露出半分笑意。現如今小侯爺冷下去了,夫妻兩個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好好的青梅竹馬,反因一樁婚事變成冤家。侯府長輩們可頭疼了。”

樓明月歎道:“嫁給不愛之人,肯定痛苦。”

衛杏雪不以為然:“姐姐,你說他們富貴人家,有花不完的錢,還痛苦什麼?若是我,才不會愁眉苦臉的。”

“總有花錢買不來的,不值錢也最值錢。不過,沒錢與有錢,差彆不是一星半點。”

樓明月這後半句話,大家都頗為讚同。

衛杏雪因身在茶酒司,看慣了達官貴人的宴會,自己每日雖吃的不差,但和那些人家的美酒佳肴兩相對比,就一般了。品紅想到自己做房牙經年所見,有人可住高屋大殿,有人卻隻得草席一卷,心下感慨。林韞則深感家鄉與都城兩地之間的差彆甚多,她亦要考慮從前未曾考慮之事。

樓明月叫林韞先回去和兄長商量,誰知幾日後得到回複,林頌居然不答應。

她頗為意外:“你哥哥難道不願意女子在外拋頭露麵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