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牙交友另有所圖(1 / 1)

常在葉家茶坊吃茶的,是越聽胡三娘的故事越熟悉,招贅、和離、狀告,這不和快嘴劉幾日前新講的《繡娘阿錦》有七分相似麼?

他們齊聲喊道:“和離,和離,和離!”

“我簽。”張揀幾乎把牙咬碎。

樓明月重新寫了一份真正的和離書,屠力五壓著他畫好手印。

“看清楚了?”樓明月朗聲道,“各位街坊見證,從此雙方聽憑嫁娶,兩相便宜。”

“我女兒呢?即便和離,總不能不讓老子見孩子。”

樓明月刺道:“怎麼,見了打一頓麼?”

張揀一下被噎住。

茶坊內外,眾人紛紛鼓掌叫好。

樓明月給胡三娘吃定心丸:“胡姐姐,你放心,一切安排妥當。幫你搬家的四個漢子都是行伍裡退下來的人,諒他們也不敢造次。你隻管拿了和離書去投奔母家親眷,我自會幫你善後。待會兒驢車直接往碼頭走,三張船票子在車內的小木盒中。”

屠力五的娘子也安慰她:“我家那口子早和我商量過,你有事知會一聲,千萬彆不好意思。十幾年的老街坊了,伯父伯母沒少照顧我們夫妻,連我女兒的名字還是伯父給取的,你和我們親妹子也沒差彆。”

“對,我們在近旁幫你看著,我屠力五腰間兩把殺豬刀,他張揀要是不怕就伸頭試試。”

“此去山長水遠,萬望珍重。”

“胡三娘深謝各位。”

“胡姐姐,你最該謝的還是咱們鄭大人。”

“民女多謝大人。”

鄭義擺手道:“尺寸之功,你遇上她可算成了一半。”

那廂茶博士將金兒銀兒還給胡三娘,看著樓明月頗有些哭笑不得。

“娘子連孩子也哄了做戲,怎不知會一聲?害小人提心吊膽,生怕動起手打壞了杯碟碗盞被扣工錢。”

原來茶博士本想抱著金兒銀兒去外邊,金兒附在他耳邊說:“明月姐姐要我們躲起來,不能被爹爹的朋友找到。”

他就把金兒銀兒藏到茶坊斜後門蘇婆婆家,叫蘇婆婆的孫子守在外間,他自回來打探情況,等張揀走了,才敢將兩個孩子領出。

“難怪葉掌櫃許快嘴劉一日假,原來有您在。”

快嘴劉是葉家茶坊的說書人,茶坊的生意至少有三成是他招攬的。

茶博士之言半是促狹半是誇讚,樓明月知他心裡有一絲絲玩笑般的埋怨,頓時彎了眉眼:“看來我說書的本事比快嘴劉也不差,不然怎麼連你也被騙過去了呢?你可千萬彆惱我,越少人知道戲演得越真,那起子無賴油滑,要他現身,不下猛藥不行。”

祝家小廝亦道:“樓娘子,既已事成,我給我們大官人回話去了。”

“多謝,請轉告祝老板,得空我請他吃酒。”

樓明月親自看著胡三娘母女在茶坊後門上了車,又回到前廳。

眾人散去,高個書生咂摸過味,訥訥道:“原來一切都是事先安排好的,我卻真正是耍猴戲的那隻猴。”

“陰差陽錯,機緣巧合,子直,不是你也會是彆人。”

“小生方才魯莽,誤解娘子,出言不遜,實在該打。”高個書生朝樓明月叉手作揖,主動告罪。

樓明月亦回禮,嫣然一笑道:“郎君確實魯莽,卻也如同這位郎君說的,陰差陽錯,歪打正著,陪小女子唱出大戲,救人於水火,還算可用。不知者不罪,郎君不必歉疚。”

按契約所寫,樓明月早可以將張揀扭送衙門,她暫時忍耐,借機會幫胡三娘和離。誰知中途殺出個程咬金,她便將計就計,借這幾位“滋事”。

這一行四人的穿著打扮雖較為低調,衣料看著也需費些銀錢,應有財力賃屋。且各自背了書箱包袱,聽口音並非汴京本地人士,多半是來參加今年解試的外地考生及其家眷。

每年七八月開封府主持的解試,二三月禮部主持的省試,會有大批外地學子湧入汴京城,他們也是租賃房屋的一大客源。

樓明月心中有了成算,她拉起那位小娘子的手,上上下下仔細打量一番:“小娘子好生標致,敢問尊名,今年幾歲?”

那小娘子霎時紅了臉,柔聲細語回道:“我叫林韞,今年十五。”

“具體是哪兩個字?”

“雙木林,石韞玉而山暉的韞。”

“不敢欺瞞娘子,區區俗人,見識粗淺,竟未曾聽過。”

本朝崇文抑武,連普通百姓也被鼓勵念書識字。她爹常萬景是童生,給她開了蒙。後來,樓明月跟著自家宅行的夥計默叔又學了許多。她記性雖好,但於詩詞歌賦上委實沒多少造詣,文采平平。唯獨算術一科,樓明月得心應手,甚至可稱得上精通,是以繼承母業,做了房牙。

這句詩文樓明月其實曉得。

人人都有自傲之事,她作為房牙,自傲於自己的算術天分,默叔作為畫師,自傲於他的畫功,葉錦作為茶坊掌櫃,自傲於她的點茶技藝。

出身書香門第的公子閨秀,大概會自傲於他們的學識。這種傲氣如同瓷器上的釉色,往往因由內發之,習而不察。

她攤開手掌:“不若寫給我瞧瞧。”

“原來是謝道韞的韞字,娘子想必家學深厚。”

“娘子過譽。”林韞默然微笑。

“不知幾位郎君如何稱呼?”

三個讀書人分彆介紹了自己。他們一個叫歐陽隅,表字子直,一個叫林頌,表字晏聲,還有一個叫謝聞樸,表字行白。

“幾位打哪兒來?”樓明月又問。

歐陽隅回道:“我們俱是湄州人。”

“湄州可是個好地方,人傑地靈,殿前副都點檢陳珣陳大人便來自湄州屏江縣。”

“正是我外祖家遠親。”歐陽隅遙遙一拜,“按輩分,我該稱點檢大人一聲表哥。”

“卻是有緣,小女子一年前曾為陳大人的族弟置辦新宅。”樓明月解下腰間木牌遞給林韞。

所有正規房牙人,需經官府衙門定期核查,登記在冊,發放刻有姓名的特製牌兒證明身份。

“小女子做個莊宅牙人討生活,對汴京各處風物還算有些認識。郎君娘子倘若想吃點什麼、玩點什麼卻一時沒主意,我也能厚著麵皮說上一說。”

茶博士打趣道:“樓娘子是咱們這兒十裡八鄉有名的房牙,客官們要租房買房,找她準沒錯,就是當心彆被她蜜一樣的話給騙了去。”

吉祥本在旁邊吃彆人給的梅子乾,見樓明月出示木牌,知道她要做這單生意,戀戀不舍地嚼完最後一塊梅子,撚乾淨手指,咽了咽口水,湊過去揚起笑臉,一串詞說得極為熟練:“郎君,娘子,可要賃屋?來我玉宇瓊樓,各等價位,包您選到好屋,在汴京城住得安心。”

“這位小兄弟,我們想在汴京長住個一年半載,不知有哪些屋子合適?”歐陽隅笑笑問。

“靠近太學、禮部貢院的自然價高,考生們大多三四個合力租一間,臨著惠民河的位子早被搶完了,現下適合的煩請移步宅行細看。不知諸位意下如何?”

“我們吉祥小哥有長進,知道主動攬客。”樓明月誇道。

吉祥眼笑眉飛,假意謙虛:“過獎過獎,不敢當不敢當。”

這些年來開封府考學的士子,樓明月結識過的,沒有上千也有幾百。譬如一類酸腐文人,隻要你說他懷才不遇,品性高潔,更有甚者悄悄與之罵幾句世道,他便引你為第一知己。若是那躊躇滿誌,心氣甚高的,你誇他滿腹經綸,將來大有作為,才華出眾,與旁人不同,他雖覺得你慧眼識珠,心內暗喜,還要裝模作樣地說愧不敢當。

樓明月也漸漸掂量出某些士子有幾斤幾兩。總之,沒人不愛聽好話,隻要誇讀書人有前途準錯不了。

她因道:“寄居彆家到底不如自己住得舒服,諸位日後秋闈、春闈,乃至殿試、製科,早晚得在汴京安家,看看何妨?”

她的話分明暗示三人考運亨通,不日高中,聽在耳中,便好似桌上這碟芝麻糖餅,香甜酥脆。饒是為了做生意刻意恭維,也令人心情舒暢。

四人屬謝聞樸最年長,全聽他意見。

謝聞樸兩年前來汴京考過一次省試,可惜火候未到,铩羽而歸。他自然曉得都城房子貴,但林頌他們三個年輕人初來汴京,看什麼都新鮮,他亦不願掃興。

“果真蜜一般的話,也好。”

“諸位請。”

謝聞樸去櫃頭結完賬,樓明月帶著他們前往玉宇瓊樓。

幾人中屬歐陽隅性子最為活潑,樓明月一路和他閒話家常,將他們的情況了解了個大概。

歐陽隅同林頌二人是同窗好友,一個二十,一個二十一,結伴上京趕考,還未成親。謝聞樸是林家兄妹姑夫的表哥的小舅子,二十八歲,考過鄉試,身上已有功名,妻子是恩師之女。

至於林頌為何要帶著妹妹林韞,則是因為雙親俱去,兄妹二人相依為命,林頌不放心林韞一人在家鄉。

又談起科考事宜,因歐陽隅和林頌均非開封府人,樓明月便問道:“郎君們寄應開封,不知得哪幾位大人推薦?”

林頌:“徐導,徐大人。”

樓明月忙道:“可是去歲遷杭州知州的那位徐大人?”

“正是。娘子又識得麼?”

林頌愈發好奇,這位樓娘子似乎人脈很廣,上到在朝為官的,下至鄉野要債的,她都認識。

“郎君說笑了,凡與房宅交易相關之人事物,房牙們必然關注,這是我們吃飯的本事。徐大人家風嚴謹,品味更是一等一的好,他家五年前在丘門外購置了一座二進宅院,我有幸進去看過,宅內布局陳設,十分精巧雅致。”

她話留三分,這宅子的主人是誰對樓明月而言不重要,重要的是,它挨著漱園。自從八歲那年,母親領著樓明月去遊玩了一趟,她對那園子可謂魂牽夢縈,每年都要尋空瞧上一瞧。

當然,那園子她決計是買不起的。

她陪形形色色的人看各式各樣的房子,就是為了有朝一日,能憑借自己的能力,攢夠錢,在漱園附近買一座宅子。

樓明月勘察過,周邊那些府宅中,她最有望買下的,就是徐導徐大人名下這座。

本朝官員職務三年一換,等徐大人一家回京述職,按照市價,她賣掉其他房產,跟抵擋所用最低利潤貸款十五年,咬咬牙能買下來。

當然,首先要能攀上交情。

不過徐家人平白無故,怎麼會理她一個小小房牙?樓明月正愁找不到門路,誰料瞌睡了有人遞枕頭,給她遇上他們。

況且他們能得徐導賞識,想必非池中之物。就算是凡俗庸才,樓明月也能閉著眼誇得天花亂墜。

怪不得今早看見喜鵲在枝頭叫,果然好事成雙。

思及此處,樓明月麵上的笑容多了幾分真心:“各位現下住哪家客店?”

“我們未曾住店,在近郊村裡暫居,此番進城便是來找房詢價。”

“那咱們豈非有緣?”

走了半柱香功夫,他們終於在一間鋪麵停下。

謝聞樸抬頭望去,隻見門頭匾額上書玉宇瓊樓四個大字,勁骨豐肌,入木三分,似出自名家之手。

他目含欣賞之色:“好字。”

“郎君好眼力,此乃梅大學士親筆,名字也是他老人家起的,說出自什麼晉朝人寫的《拾遺記》,比我還大上幾歲。”

“歡迎貴客臨門。樨兒姐,來客了,四位。”

說話的是個和吉祥眉眼有五分相似的小姑娘,她笑起來麵頰兩個酒窩若隱若現,看著十分討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