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婚離婚請看清人(1 / 1)

他人小眼尖,身姿靈巧,立時鬆開手,彎腰跨過門檻,鑽過三五胳肢窩,一把從對街香藥鋪的木招牌後頭,抓住個身穿半舊短褚的長臉漢子。

奈何他力氣不及,險些讓人掙逃,忙搬起救兵:“屠大哥,快來幫我捉張揀!”

吉祥口中的屠大哥本姓王,他一家三代在泰源河邊支個肉鋪賣肉,很有些力氣,兩把砍肉刀使得極為利落,又因在家排行第五,大家夥便給他取了個諢名叫屠力五。

屠力五聽見吉祥喚他,徑直從人群中擠出去,攥了那漢子的衣領,拎豬仔似的將他推到茶坊旗子底下。那漢子隻死死扒住門框,不願挪動。

茶坊附近亦躲著幾個潑皮,因鄭義在,相互推搡,無膽去救。

“張揀,多日不見,你可睡得好覺?”樓明月瞧他那死賴賴的模樣冷笑兩聲,“買賣不成仁義在,何故對我生疏了?你過來,我同你商量商量,各退一步,如何?”

“當真?”張揀卻是不信,兩條眉毛皺成個八字,眼珠子轉來轉去。

樓明月點頭道:“當真,我何時騙過賣主?”

張揀還是不為所動。

胡三娘一句“官人”,暗處即刻伸出七八雙手把他打將進茶坊,他腳下不穩,滴溜溜晃悠上半圈,差點摔個大馬趴,惹得眾人拊掌哄笑。

胡三娘去扶,張揀不讓,自己搶個杌子坐在角落裡。屠力五站他身後,怒目金剛似的盯著。

見到樓明月和胡三娘口中的事主,鄭義自然要問,他微微一笑:“張揀,彆怕,儘管說你的,本官自會主持公道。”

張揀早暗中觀察多時,他二話沒說,“撲通”跪在鄭義麵前:“大人,草民實在是被這個巧舌如簧的房牙給逼得走投無路了。”

“你何出此言?”

張揀隱去部分事實,說了樓明月如何好話說儘要他們賣房,如何不近人情要他們放手,又是如何窮追不舍逼他們搬走。

說到後來的加價,鄭義狐疑道:“實在好價錢,你卻反不答應了?”

“我不過一時被迷了心竅,經我家娘子點醒,萬不敢隨意處置嶽父留下的房產。”

樓明月也不反駁,隻問他:“賣房之事,究竟誰做主?你還是你娘子?”

張揀挺起胸脯:“自然是我…和我娘子一道決定。”

“好,你說你有份,那便給錢罷。”她爽快提出條件,“文書寫明,一旦毀契,我的辛苦錢需得毀契方,也就是賣家出。”

“要多少?”

“百之二一。”

“什麼?!”

“當初白紙黑字,清清楚楚,這麼快就忘了?”為了證實自己所言非虛,樓明月將加蓋官府紅印的契書呈給鄭義。

鄭義看完,道:“這毀契費雖比一般的高,但仍舊合法。你既不賣,是該按照契約上寫的賠她。”

張揀一疊聲稱“是”,而後掐著手指比劃,眼珠微向上翻,嘴裡念念有詞,神神叨叨好似入了定。

“彆算了,前前後後的費用加在一起,除非你們家的房子有人出價超過一百三十二貫六百七十文,不然怎麼比都是虧的。”

被戳破心思,張揀嘴角一僵。他壓下慍色,心道:樓明月得意有什麼用?以為他沒退路麼?那位祝老板肯出價一百五十貫,到底還有的賺。

“好,我賠。”

“胡老太公生前早立遺囑,你身為贅婿,若無嗣子,十年後便需還宗,可分得三分家產。期間倘有作奸犯科,苛待妻兒之行,除了供你五年衣糧,胡家家產與你全無乾係。當日張家宗族耆老皆為見證,是也不是?”

“你從何處聽來的?”他轉臉去看胡三娘,眼內凶光隱隱。

樓明月語氣輕巧:“陵縣公雞巷燕娘。”她接過吉祥從布袋裡摸出的素銀簪子舉到張揀眼前,“我還從燕娘那兒聽了些打打殺殺的話,不知該不該說?等家裡那個沒了接她來開封住什麼的。”

張揀心頭猛跳,樓明月竟連燕娘的事也知曉。簪子是他送的沒錯,做贅婿,到底不光彩,因而他從未向燕娘透露過,那些醉話也隻兩人親密之時隨便來上幾句過癮。

“你彆血口噴人,我從不曾與她說了……”張揀忽住了嘴,跳起來罵道,“賊婆娘,你使詐!”

“倒詐出個軟腳蟹。”

“你壞我婚姻,究竟有何居心?”

“我才不屑管你們夫妻的事,誰阻我賺錢我找誰不痛快,僅此而已。”

當其時,有個小廝模樣的跑上前,他朝鄭義拜道:“大人,小人是祝家綢緞莊的,我家官人曾有意要買胡家的房屋,現下改了主意,特差我來告訴這位郎君一聲,君子不奪人所好。”

“這位小哥,我和你家主人明明簽了契約,怎麼能輕易反悔?!”

“白契一張,作不得數。”

“你們,你們如何能誆我?!”

“怪不得呢。”樓明月“嘖嘖”兩聲,“原是有了後路,不知是不是又單將你娘子蒙在鼓裡?”

“娘子,彆聽她胡說八道,我這麼做不還是為了你麼?”

要不是當年看上老頭子的錢,外加胡三娘還算有些姿色,他何必受這許多委屈?也不怪他胡家絕後,自家女兒也是個不生蛋的母雞。七年了隻生下兩個賠錢貨。如今錢沒到手,還不是撕破臉的時候。

張揀察覺形勢不對,立馬朝胡三娘作揖求饒:“我的好娘子,你我夫妻多年情分,還有兩個孩子。金兒,銀兒,我的心肝肉呢?快來爹爹這兒。”

“呸。”胡三娘朝地下啐了一口。

“為了我?這光景你也不必再來我麵前服軟裝什麼好人,你以為我不知你心裡怎麼想的?你們張家巴不得我早點死,好把我的家當都吃了去。大人,民婦今日所求,不過和離二字。請大人為民婦做主。”

她神色凜凜,目光堅定,全不見先前的柔弱模樣,似乎為了離開張揀什麼都肯做。

鄭義一驚,頓時明白:“胡三娘,你請說。”

“我上頭原有兩個哥哥,可惜不幸去世,爹娘隻剩我一個女兒,為防戶絕,便想著招贅女婿。他們經媒人介紹,挑了隔壁坊張家的小兒子。起初他也算嘴甜孝順,誰知我爹娘一過世,立刻翻臉不認人,開始不事生產。”

她指著張揀罵道:“我顧念你操辦好我爹娘的身後事,才多番忍氣吞聲,你卻得寸進尺,暗中拿了我的嫁妝去變賣,用我的錢豢養外室。還做生意,你有那做生意的頭腦同本事麼?我隻怪自己眼瞎,這麼些年識人不清,將披了羊皮的豺狼養在身邊。”

張揀未曾料到胡三娘對他所為了然於胸,他把心一橫,哭訴道:“三娘,冤枉啊,我對天發誓,若有害你之心,便叫五雷轟頂,不得好死。”

說著便要往胡三娘身上撲,可惜被屠力五從背後鉗住雙肩,難以動彈。

“若人人都賭咒發誓,還要大宋律例何用?”樓明月不吃他這套,遞給胡三娘一個鼓勵的眼神。

“我不怕你!”胡三娘捏緊拳頭,“奩產多少,婚帖單子上一筆一筆記錄清楚,就算鬨到府尹大人麵前,我也能證明那些東西全歸我所有。”

“妻不可輕易棄夫而去。”人群裡不知誰喊了一句,卻即刻被噓聲淹沒,動妻嫁妝向來為人所不齒。

鄭義自己就有女兒,將心比心,要是他女兒今後成家遇見此事,他早該急得跳腳。夫妻情斷鬨到如此地步固然不算體麵,一味忍著乾受氣更教人鬱悶。然作為執法者,行事需兼顧兩方,不得偏頗。

他沉聲道:“我朝律例雖有七出和三不去之條,但從未禁止女子主動提出與丈夫和離。婚姻大事不是兒戲,胡三娘說要和離,張揀,你呢?再者一個,雙方親族長輩曉不曉得?”

“我絕不應允!”張揀答得毫無猶疑。

“張家大郎,你彆躲啊。”

鄭義順著樓明月的視線望去,出聲將人叫住:“張家大郎,留步,上前來,本官有話問你。”

張家大郎張六一隻得佯裝不知上前。

“大哥,你怎麼會來?”張揀慌了一下。

張六一在心裡暗叫倒黴,原本是胡三娘讓他來葉家茶坊的,說樓明月大約要鬆口,希望他來幫忙。看樣子,他這個弟妹早有準備,故意等著咬他張家一口。

樓明月道:“民女愚鈍,敢問參軍,若胡三娘執意和離,到時對簿公堂,參與謀劃侵人房產,包庇扯謊者,是否一並治罪?”

“這是自然。”

“張揀他,甚至醉後打人,連孩子也不放過。”提及女兒,胡三娘恨意更盛,“這是馬行街侯大夫開具的驗傷單子,人證有間壁鄰居屠力五夫婦。”

張家人多半清楚內情,鄭義還是額外問一句:“張揀,胡三娘所說是否屬實?張家大郎,你們家人又知不知情?”

打罵妻女又是另一樁事,若胡三娘有心提告,張揀九成九要挨板子住大牢,或者還要牽連他們幾個,張六一哪裡見過這樣的陣仗,他兩股戰戰:“我張家全聽參軍的,張揀所作所為,我們一概不知,但憑參軍處置。”

“大哥!”

“你難道想連累全家?”

張家兄弟並肩而跪,張六一低頭竊語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能撈一點是一點。何況還有金兒銀兒,不怕她們以後不理睬你這個父親。小弟,千萬考慮清楚。”

“你哄騙得了張家人,哄騙不了公家人。”吉祥從布袋內拿出幾封書信呈給鄭參軍,“當年給胡家作證的鄰居雖已搬走大半,聽聞胡三娘之事,也找人寫了陳情信。”

他未等樓明月發話,拾開長凳請四人另坐彆處,叫茶博士收淨茶具,又問賬房借文房四寶排於桌上,鋪開紙,磨了墨,將毛筆遞給樓明月。

張揀隻道:“我不認字。”

“是麼?”樓明月隻管寫了送給他看,“不打緊,我替你念出來,可好?”

“你……”張揀雙目睜圓,一把將紙奪過去,三兩下撕個粉碎。

原來樓明月遞給他的不是和離文書,而是一張欠條,上麵寫明,某年某月某日,張揀欠賴阿斧十兩銀子,日息二厘。

“張大官人,聽我一句勸。”樓明月拾起碎紙片,以手掩口悄聲提醒,“你撕了又如何?真的那份還在賴阿斧手上攥著呢。不過,我既有本事拿到,自然也有本事做點彆的。聚眾賭博可是要杖一百的,至於要不要透露給參軍大人,全在你。若你鐵了心要抓住不放,百杖打完,胡三娘也隻能抬一具屍體回家,你覺得她會給你好好治麼?等喪期一過,她帶著財產改嫁,你更是半文錢也拿不到,豈非得不償失?”

“寧拆十座廟,不毀一樁婚。你這麼做,難道就不怕遭報應?”

“不知是誰方才信誓旦旦,遭不遭報應,上天看得清楚,我問心無愧,即便天雷要來劈,也會先劈你不是?”

“你…你……”

屠力五在旁喝道:“賊心賊肝賊眉賊眼的混賬東西,打量她一個弱女子為了一雙女兒不敢忤你,說,這放妻書你簽是不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