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榴花開,微雨過後,浮塵褪去,更顯鮮麗如火。年輕娘子郎君們隨意折幾朵簪戴於鬢發之間,是為汴京一景。
巳時三刻,內城東南角,永昌街與合新街相交的十字街口處,行人往來不絕。其間那家葉氏茶坊,座無虛席,好不熱鬨。
一女子從合新街方向來,慢步走入茶坊內。她上穿淡綠茶花紋對襟短衫,下著蜜合色百迭裙,腰係嫣紅絛帶,圓臉桃腮,黛眉妙目,行動間自有股爽利之氣。
麵龐青澀的少年跟在她身後,穿碧色衫子,斜挎朱紅小袋,垂眸不語,似故作深沉。
茶博士迎上去陪笑道:“我家掌櫃一早吩咐娘子這個時辰要來,奈何客人多,委屈娘子與人拚桌,求娘子勿怪。”
“不妨事,若單為我少了幾樁生意,你家掌櫃才真要和我惱呢。”
“兩位吃什麼茶?”
女子在最外間的方桌旁落座,用手中團扇輕點茶單:“今日有事無閒,便來最便宜的散茶,依舊記賬上。”
“好嘞。”茶博士依言上一壺散茶。
溫熱的茶湯剛入盞底,便聽見有人哭喊:“樓娘子,你行行好,放過我們一家子罷。”
茶博士轉頭覷了眼,原是個淌淚的婦人。她兩手各牽一名稚童,將將跨過門檻,便要朝那女子拜下。
女子並未起身,略抬下巴,冷笑道:“喲,我當是誰呢?胡三娘,快彆折煞我了,我樓明月從哪裡學得本事來放過你們?該你們放過我才對。”
叫胡三娘的婦人連聲否認,訕笑著行個萬福:“沒了宅子,一家四口無處可去。我和官人倒不打緊,隻舍不得金兒銀兒跟著吃風飲露。”
那金兒銀兒是雙生子,看著隻三四歲年紀,小女孩們還不懂發生了什麼,滿目天真。她們一麵用手攥住樓明月的裙角,一麵喊著“求求姐姐”,模樣委實可憐。
茶博士最見不得孩子吃苦,剛想出言勸解緩和,樓明月身邊的吉祥拉住他低聲道:“再等等。”
茶博士心內疑惑:樓娘子全當沒看見不說,還讓吉祥攔他,這是要做什麼?
樓明月扯回裙子,撇著嘴撫平褶皺,又是一番譏諷:“與我何乾?我又不是那廟裡的財神奶奶,閒時在路邊撒錢做好事。滿天下哪個賺錢容易?你賣房的時候怎麼沒想到孩子?這會子倒一口一個金兒銀兒的,我瞧你真正舍不得的不是這兩個金銀,而是那金錠子銀錠子。”
幾句話便堵得胡三娘啞口。
她絲毫不讓,將茶盞擎在手裡,麵上瞧不出喜怒,繼續說:“你那不爭氣的男人賣房,經過官府衙門幾道手續,本應錢貨兩訖,各不相乾。怎的臨了價錢不滿意,想出爾反爾,便推你三個孤兒寡母出來辦事,他是死了不成?若是死了,你拖家帶口到我小小房牙跟前哭又有何用?該到他墳上哭去。”
“他沒死,他活得好好的。他說若是我不將胡家祖傳的宅子要回來,他就要打死我。我也是實在沒辦法,才來求娘子你幫忙,幫我和買主說和說和,停了這樁買賣。”
“好笑,好笑,起初求著我幫賣宅子的是他,現如今不想賣宅子的也是他,我樓明月可不是相國寺門口耍猴戲的,跑來跑去辛苦半日專給人看笑話。他呢?怎不敢出來與我對峙?”
“他不知躲到何處去了,隔三五日叫街麵上的無賴潑皮催我辦事。前日夜裡,他找人送信兒,說若我再磨蹭推脫,便教婆母來把孩子帶走。”
胡三娘解下錢袋置於桌上,眼含淚光:“樓娘子,定金在此,悉數退還。”
“不過是些招人可憐的話,如何信得?”樓明月抬眼往四周掃了一圈,“誰能證明?”
逢這一遭,茶坊內眾人是茶也不喝了,果子也不吃了,二樓的茶客伏在闌乾處,恨不能長個千裡眼順風耳。
茶博士暗道:這樓娘子一張利嘴,好賴話都屬她最有道理,如今瞧著怕是偏要說些酸話尖話戳人心肝,鬨起來怎生是好。
正發愁呢,吉祥悄悄給他遞眼色,他便喚熟客幫忙,抱兩小兒去彆處耍玩。
和樓明月同桌的四名茶客離得最近,聽得也最清楚。他們中三名男子作書生打扮,一名女子,衣著素雅,年紀尚輕。
書生裡身量最高的那個緊皺眉頭,率先開口:“娘子想必不是鐵石心腸之人,既還未付清銀錢,何苦逞口角鋒芒,非要奪了這位胡娘子傍身的房產。”
立時有人在二樓附和:“這位郎君所言極是,你即便不能體諒她一片慈母之心,同為女子,難道還不明白她的難處?使無立錐之地,心腸可算得上狠毒。”
“狠毒?非也,非也,在下隻是希望…”
樓明月一怔,旋即無情打斷他:“大善人,大好人,都像郎君你說的這般輕巧,今天憐惜這個,明天寬限那個的,生意還做不做了?你當我的錢是大風刮來的還是汴河水衝來的?郎君既可憐人家,出資買下胡家的幾間屋,我來說和,絕不多收半分利。若如此,我保證日日讚頌尊駕功德,將閣下慷慨的美名傳遍汴京城。”
“你…你…你這是強人所難,掉進錢堆子裡迷了眼。”
“我…我…我難道說的不對?倒是郎君,何故為難起一個弱女子和一個半大孩子?”
樓明月卻將衣袖一拂,丟開團扇,扯過那書生的包袱,倒坐在上頭,擠出兩滴眼淚。
那書生嚇得跳開,急忙軟下態度:“你曲解我意思,我哪裡要為難你?”他站在那兒進也不是,退也不是,“誒,你彆哭。”
“諸位有所不知,並非我有意為難她胡三娘,實在是不忍老人家傷心。咱們汴京城東的小梨花巷住了韓爺爺孫婆婆兩口子,平日與人為善,四鄰皆讚其品行。”
她話說一半,清清嗓,不緊不慢飲了口茶。有茶客被吊起興致,急得跑過來催促,甚至還擲下兩枚銅板:“娘子快講,彆賣關子。”
“且聽我細細道來。”樓明月學起說書人的口吻,聲音清亮,語間含情。
“二位老人家辛苦了大半輩子,就指著用積蓄買間小房子頤養天年。我陪著慢慢選了,細細談了,簽下契書,韓爺爺孫婆婆滿心歡喜歸置家當,隻等著住進去。誰成想,胡三娘的官人收下定金卻不肯搬,坐地起價,倒教二老因著後生一時貪念吃記掛落,心裡如同吊七八個水桶似的不是滋味。”
“這做法不甚妥帖,就沒兩全其美的法子麼?譬如,給老人家新找一處居所?”另個年長許多的書生問。
樓明月攤手道:“尋到可心的房子,難。這胡家的幾間屋在泰源橋邊三水巷,挑水不必行遠;往西三百多步,便是趙大夫家,往東騎驢不過半柱香的功夫,能見各色雜賣玩意、分茶小鋪,動中有靜,十分便宜。”
“另外,這房子離老兩口親侄兒家也不遠。他們的一雙兒女,女兒嫁去了隔壁縣,兒子近些年在外經商,均是鞭長莫及,因此托自家堂兄照顧一二。這樣適合的房子,買主自然不肯輕易放棄,想著價錢高便高些,老人家住得舒服最要緊。我在中間幾番周旋,可胡三娘的官人吃定了人家的孝心,改換嘴臉,漫天要價,拖來拖去,好好的吉利事反教人急出一場病。”
她說著說著又紅了眼圈,兩行清淚流到頰上,胭脂微微暈開,遠遠望去好似淡粉雲霞。
樓明月故意望著那高個書生道:“請問列位,這情形該如何是好?”
高個書生麵皮發灰似有愧色,支支吾吾講不出話。圍觀的街坊眾鄰越來越多,茶坊內外一時議論紛紛,未有定論。
餘下那個書生沉默半晌,見狀溫言道:“娘子合該去找真正的罪魁理論。”
這勸人的口吻,居然有些像衛執。
樓明月在心中歎了口氣,不由多瞧上他兩眼。這讀書人身著白色襴衫,麵容俊秀,眉目冷雋,如竹間清風,說的話也暫時沒辜負這一具好皮囊。
他和衛執,兩個人乍一看不甚相像,仔細端詳,某些地方倒真給她熟悉之感。
“我明白。”樓明月幽幽答道。
她當然明白,不然何必費心演這出戲。
大抵是淚水給她帶來錯覺,樓明月移開眼,也把不相乾的思緒丟掉。
她用帕子細細抹淨淚,起身離了座,走向花鳥屏風後的那桌茶客,重新一副笑盈盈的模樣:“公道人在此,我可找著人說理。”
眾人都疑是誰?定睛一看,原是開封府分管六曹之一的法曹參軍鄭義,鄭大人。他今日未著公服,穿件灰白直裰,頭戴方巾,國字臉高鼻梁,一雙鷹眼炯炯有神。
鄭義指著樓明月,頗有些無奈:“樓九娘,你早知我在此。我愛吃她葉六娘的茶,偏給你樓九娘尋得機會誆住幾回,休沐也無甚清淨。說罷,又要我主持什麼公道?”
樓明月聽了,忙不迭跑過去虛扶鄭義:“請參軍大人上座,大人心係百姓,英明決斷。”
“你也不必恭維我。”
即刻有人讓位,鄭義邊道謝邊提了竹凳給胡三娘和樓明月,自己隨後坐下。
他問得直接:“胡三娘,你們夫婦何故反複無常,言而無信?”
胡三娘聞言,愈發哭起來。她道自家官人先頭不知聽誰調唆,吵著要賣房,打算得了本錢回老家做生意,經過一番軟磨硬泡,她才勉強答應。後又回心轉意不賣,至於緣由,她並不知曉。
胡三娘又說,她家官人對長輩孝順,對女兒慈愛,對鄰裡和睦,絕不是那不講道理、無情無義之徒,直把他誇成天下第一好人。
若單單聽了這番話,鄭義倒要感歎,好個品德持重的賢丈夫,好個情深意重的癡娘子。這胡三娘片刻前方講過她丈夫威脅要打死她之事,轉瞬間變了說辭,前後不一,想來並不可信。他剛準備反駁,卻見樓明月眉尖微蹙,不著痕跡地搖了搖頭。
難道又是她刻意為之,有心將事情鬨大?
鄭義撫著胡須若有所思,他輕輕頷首,靜觀其變。
“說完了麼?”樓明月不甚耐煩,冷哼一聲,“彆以為有鄭大人撐腰,你就能扮可憐博同情,顛倒是非黑白,朗朗乾坤,我還怕你不成?你那天殺的官人莫不是就在附近,你們兩公婆打量著坑我呢。”
“娘子這是什麼話?鄭大人在此,我如何敢扯謊?”
“你怎麼不敢?大人,你是知道我的,請千萬要為小女子做主。”
鄭義知樓明月素日不是個無理取鬨的,這樁房宅官司他也略有耳聞。按她不肯吃虧的性子,理在她那兒,早該人證、物證,大宋律例擺上一通,怎麼也不會乾巴巴說這麼些不痛不癢的話。
這當口,他雖不清楚眼前人葫蘆裡賣的什麼藥,順水推舟做個戲,又得了名兒,又省了力,何樂而不為?
於是他故意高聲:“好了,事情本官已然清楚。胡三娘,你這般哭鬨也不是辦法。樓九娘,今日便由本官做主,你將錢收下,一應書契去府衙依律廢止。”
樓明月自然不依:“大人,這全是她的片麵之詞,絕不能信。肯定是他們夫婦事先串通好的。”
“不必多言,就按我說的辦。”鄭義配合著沉下臉,眼神頗含警告意味。
“我和你說不通,叫你丈夫來。”樓明月剜了胡三娘一眼,絞著帕子並不服氣。
看來樓明月想逼胡三娘的丈夫出麵,鄭義順著話頭,裝作強忍怒火之態:“胡三娘的官人在這兒也一樣。”
一些人被他的氣勢嚇到,默默噤了聲。
樓明月仿佛終於失去所有手段,隻得應允似的垂下頭,儘管眼中並無害怕之色:“要不是看在鄭大人的份上。”
胡三娘頓時破涕為笑,猶豫著拿出她們家那份契書,抿唇囁嚅:“不如就在這兒辦了罷,也好有個見證。”
“你說什麼?簡直欺人太甚!明月姐,你不能答應她!”吉祥猛地拍桌,用過勁麻了手臂,邊搓手掌邊呲牙大喊,“天底下的好事怎麼全被你占了?他們答應,我不答應!”
大家夥沒料到吉祥會突然發難,還未及回神,他拉起胡三娘,便要衝到街麵上扯嗓子:“誰叫你來的,你走,你走。”
胡三娘失口驚呼:“官人,官人救命!”
二人被門口看熱鬨的坊眾堵著走不脫,一片混亂之中,吉祥似乎發現了什麼激動不已:“明月姐,那醃臢潑才在那兒躲著呢。”